我也有好幾年沒見過黃權了。六年前,他在劉備東征的戰役中于江陵百裡洲被張郃擒獲,随後便被帶到京都洛陽,被曹丕好吃好喝地養了起來,再沒有上過戰場、經過戰陣。
我其實也有點疑惑,星寰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他。确實我們在南方戰線進展太快,習慣南方戰場、擅長指揮水軍的将領已經供不應求,出現了明顯的缺口。随着勢力分界推進到永安,這種人才短缺更為明顯。但已經蟄伏六年之久的黃權,真的能起到我們所期待的作用嗎?
向曹叡提出去他家探探口風,正是因為我心裡也沒數。六年前我确實對黃權印象不錯,覺得這人識大體、睿智内斂,很對我的路子。但時間畢竟已經過去了六年。這些年我對京城而言猶如過客,來去匆匆。黃權又不主動出現在社交場合,我确實很難想起他。
我先是寫了一封信讓杜三送過去,告訴他希望第二天能去他府上拜訪,要杜三當場拿到回複。黃權的态度很是配合,立刻回信交給杜三,表示應該由他登門拜見我。既然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次日午後,我便帶着陳慶過去了。
黃權的住處是曹丕當年賜給他的宅子。這種禦賜住宅不好随意更換,所以六年來他也一直住着。從外觀看來,宅子不算氣派,隻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外觀,維護保養得還不錯,但也沒有大肆翻新。
總之,就像黃權本人給人的印象一樣,有分寸、不張揚、恰到好處地擺爛。
沒錯,還是有點擺爛的意思。禦賜宅邸雖然不能輕易轉賣、搬家,如果是朝廷功臣因公得賞,為了表示對皇帝的感恩和尊敬,一般會大肆裝修一番,弄得漂漂亮亮之後大宴賓客,也是炫耀的一種方式。
在半新不舊的廳堂中,黃權接待了我。
其實我跟他倒也沒有六年完全不見面。到底是同朝為官,不說大型朝會,這六年來出了這麼多的事,各種葬禮上也多次遇見。隻不過面對面單獨接觸,确實是暌違六年。
黃權的面容明顯染上了滄桑。不是很顯老,但氣質更沉,像一座沉默的山峰。難得的是,他的身材沒有太過走樣,看起來應該沒有放棄身材管理。
兩道茶過後,寒暄了一些無關痛癢的生活近況,我主動進入正題:“将軍在洛陽這幾年,對時局有何看法?”
他面無波瀾,靜靜回答:“黃某在朝廷不過是個閑散官職,處理好分内之事,盡力報效先帝的不殺之恩、今上的重用之義,不敢妄議時局。”
稍稍一頓,他再度提醒我:“黃某早已不涉軍務,還請夏侯将軍不要如此稱謂,引人誤會。”
我笑:“将軍還是一如既往地謹慎。此處隻有你我,還有我的心腹陳慶,能引誰人誤會?”
他不語。我慢條斯理端起茶杯,湊近唇邊輕輕抿了一口,忽然瞪向黃權:“将軍當年也曾執掌千軍萬馬縱橫江漢,難道真的甘願做個小小太常卿,于祭祀慶典中蹉跎餘生?”
黃權臉上一瞬間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我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他眉宇間的一絲不悅。這就好。還有不悅的意思,說明他心底還有武将的血性,受不了被人這樣當面激将。
片刻沉默後,他沉聲反問我:“不甘心又如何?黃某一介降将,魏帝再如何大度,也不會令我重掌兵權。鎮守一方如孟達,不也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這點自知之明,黃某還是有的。”
不待我接話,他搶白我:“黃某不知夏侯将軍百忙之中特意屈尊降貴所為何事。倘若是替魏帝前來試探,将軍大可放心。黃某不似孟達,既沒有三心二意的資本,也無叛逆之心。”
我笑意愈深,反倒不急着回應,自顧自繼續喝茶。廳堂中氣氛安靜壓抑到了極緻,侍立在我身後的陳慶整個人緊繃着,随時準備拔刀的架勢。
一聲悶響,我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故意用上了幾分力度。黃權明顯被驚了一下,看向我。我沒有看他,視線依舊落在茶杯上,雲淡風輕地說:“倘若我告訴将軍,夏侯稱此來,正是奉陛下的旨意前來探問将軍——是否願意重披戰袍、為大魏效力?”
黃權狠狠吃了一驚,本能質疑:“怎麼可能?大魏名将如雲,黃某區區一介無名降将,久别軍營,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
我傲然回答:“可是陛下認為黃将軍正當盛年,又熟悉江南、西南水域民風,就此埋沒在京城未免可惜。将軍也知道我夏侯稱在陛下面前說話是有些份量的。我對陛下如此提議顧慮重重,并不十分贊成。可陛下卻認為将軍堪當重任,無論如何,非要我跑這一趟。将軍你若實在無意複出,不如我回去如實禀報陛下?”
黃權卻沉默了。
我故意将事情的邏輯颠倒過來,既是為了把所有的恩義放在曹叡身上,也是為了讓自己唱黑臉,更是為了觀察黃權的反應。聽說是皇帝賞識,果然令他産生了明顯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