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頌的軍營在第二天果然進行了消殺,軍營中彌漫的臭味也因為雨水和消殺的作用而消退了不少。我聽了陳慶的報告,又接到徐頌派人特意來禀報的進展,心裡略微放下。
但連綿的雨水依然沒有停歇的迹象。又過了兩天,這天傍晚,司馬懿派人來請我和星寰進城議事。我安排陳慶和筚紅棘守好營地之後,跟星寰一道坐車進了城。
馬車出營門時,我無意中看到徐頌在自己的營地門口瞪着馬車,目光狠戾、表情陰沉,心裡頓時明白了些什麼。
原來這人始終介意接受我的指揮、成為我的下屬。他大約是覺得,坐着馬車進城與司馬懿商議軍務的人應該是他自己吧。
那我隻能說,朝廷又不傻、曹叡也不瞎。
路上我問星寰,覺得司馬懿叫我們進城會是什麼事,他說多半是詢問軍營狀況,應該也沒有什麼大事要商量。果然,來到城内府衙,司馬昭親自出來接了我們,說是請我們來一起吃晚飯的。
“父親覺得叔權哥和星先生在城外太過辛苦。不像我們在城内,好歹還有個屋檐能夠遮風擋雨。”司馬昭引着我邊走邊說,“不過前些日子被燒掉住處的那些百姓處境就很艱難了。時日太短,城裡也沒有足夠的物資能幫他們重建家園。遇上這陰雨連綿的,無處栖身,實在凄慘。”
我心中恻然,也感動于司馬昭還記挂着這些人,便問:“司馬将軍如此仁義,不知如何赈濟這些難民?”
司馬昭略略振奮:“父親發動城内的富商大戶,希望借衆人之力救濟百姓、共渡難關。那些大戶還算踴躍響應,出錢出力,讓受災的百姓暫時集中居住在土地祠中,等天氣好轉再作安排。”
我感到寬心的同時,也感慨司馬懿的圓滑之處。城裡兩次搜捕蜀漢細作,絞殺了幾個私通蜀漢的大族,威勢立足了,又打出赈濟難民的旗号走懷柔百姓的路線,那些富商大戶哪裡還能拒絕得了?可不是隻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了。
這些話沒有必要在人家兒子面前點破。我一邊誇贊司馬懿,一邊跟着司馬昭走進後堂,與司馬懿相見後寒暄了幾句,便一道入席了。
戰時一切從簡,司馬懿給我和星寰準備的宴席即便比“簡陋”好那麼一點點,也是非常普通了,但依然比我在城外軍營要好得多。房屋瓦舍也潮濕,但比起四面漏風漏雨的行軍營帳舒适幾倍不止。
司馬懿邊勸食邊說:“叔權和先生這些日子着實辛苦。本官父子駐紮城内,免了風餐露宿的苦楚,日子長了便有些坐立難安了。”
我苦笑:“司馬将軍這說的什麼話。将軍與我分工不同,又不是将軍非要貪圖享受留在城内。再說我夏侯稱也不是吃不得苦頭的人。”
司馬昭立刻用“這題我會”的歡快口吻幫我加分:“叔權哥在江陵的時候也都是身先士卒的,遇到艱難險阻總是沖在前面,絕不會獨享安逸。所以大夥都很信服他!”
司馬懿拉長聲調“哦”了一聲,笑吟吟對我道:“叔權的英雄事迹,子上每每說起來,三天三夜都打不住。”
這話說得我臉紅,司馬昭也臉紅。司馬昭雖然長得人高馬大,也有了幾年的行伍經曆,到底是個不到二十的大孩子。被父親當着偶像的面調侃,總是别扭放不開的。
而我,赧然自居“司馬昭的偶像”,也是汗流浃背,吓得要死。
為了緩解尴尬,我隻好打着哈哈說道:“子上言過其實,司馬将軍也别往心裡去。這孩子在我軍中,也是勇猛第一,從不貪生怕死,也不抱怨推诿。雖然年少,比起有些久在軍中的油滑将領不知優秀多少!”
我說話間不由地帶上了對徐頌的抱怨之意,被司馬懿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當即問我:“叔權這話可是意有所指?”
我想了想,司馬懿是這次永安保衛戰的主帥,他有立場也有義務了解整個軍隊的動向,而我也沒必要替徐頌那種人打掩護,便一五一十地說了糞坑倒灌的事。
司馬懿聽後笑了笑:“難怪人家都說夏侯叔權治軍嚴謹,連這些瑣事都考慮周到、親自過問。本官确實自歎弗如。”
話鋒一轉,他又說:“姑且不論糞水是否造成危害,不服命令、頂撞上官,倘若是蓋世奇才也就罷了。庸才一個,實在不自量力!”
“可他畢竟是已故壯侯的族侄……”我試探道。
司馬懿面不改色:“那又如何?四海未平,天下未定,朝廷仍是用人之際,文臣武将自當以才能分高下。像這種倚仗父輩功業而自傲之徒,屍位素餐之流,叔權不必對其客氣。若是看在先人面上反而誤了大事,豈不是愧對陛下的信任?”
不待我反應,他又笑着對司馬昭說:“子上可要引以為鑒。不要被人說,為父家風不嚴,教出你們兄弟一無是處,隻會驕縱蠻橫。”
司馬昭趕緊表态說不會給家門蒙羞,我免不了又對着司馬二公子一頓誇獎。我倆言語之間,席間氣氛巧妙地活躍起來,有關徐頌的話題便順勢被擱置一旁了。
飯吃得差不多,司馬懿命仆人撤了食案換上茶水,跟我和星寰談論起了目前的軍情。
“……陰雨連綿已是第十日,城中軍民百姓士氣普遍低落,想必城外也是一樣。這樣下去,本官擔心城内的糧食發黴腐爛、再度短缺啊……”
見司馬懿憂心忡忡,我也忍不住傾訴自己的擔憂:“城内或許還好,城外軍營已有積水隐患。濕氣過重,健康的士兵容易生病,已有傷病在身的也難以痊愈,甚至會加重病情。這雨水再不止住,恐怕士氣低迷難振,一發不可收拾……”
說着,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将目光都投向星寰。星寰原本好整以暇在喝茶,聽着我們說話卻不插話,突然見我們将目光投向他,微微挑眉,分别看向我與司馬懿。
“二為将軍看予作甚?風雨雷電乃是天意,予可沒有上通天意的本領。兩位就不要妄想予能施展什麼法術讓雲開雨住。”說着,他還惬意地抿了一口茶湯,似乎完全不急的樣子。
他不急,我和司馬懿卻是不能不急的。我看了一眼司馬懿,隻見他慢悠悠說道:“據探子禀報,蜀軍營中今日開設祭壇,諸葛亮登壇祭天,搗鼓了數個時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