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本就沒有多少時間在一起,上次一起過年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自從我開始獨當一面鎮守一方,竟然真是連一個年都沒能一起過。
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呢?蜀漢這次被打退了,可是根基未曾動搖。蜀地是那麼易守難攻,諸葛亮又是天才般的内政大師,回去之後必定勵精圖治,要攻下蜀國并非一蹴而就。
曆史或許是被推動了,但隻是動了一點點,距離我的最終目标還差得遠。而我也不是不擔心,連年征戰,國内疲敝,魏國的國力是否能夠支撐我的激進戰略。
院中忽然有琴聲傳來。我不由地一愣,翻身坐起,湊近窗前向外看,卻見星寰竟然穿着一身白色裡衣,長發如瀑垂落,坐在院子裡彈奏一首我很少聽人彈起的曲子。
我反正也睡不着,便打開屋門,倚在門框上聽他彈奏。他知道我在看他,手上動作沒停,也沒有給我任何反應,流暢的音符綿綿不絕地從那雙白皙的玉手中流淌而出。
這首曲子不同于《秦風》的雄渾陽剛,是悠遠哀婉的,仿佛一個絕世美人遺世孤立,站在蒼涼的荒漠中沐浴着月色,期盼着遠方的良人早日歸來。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甯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漢·李延年】
我的眼淚滾滾而下。我的佳人雖然還在,但我不知何時才能與他長相厮守,更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否能夠追上他有限的生命。
星寰就這麼彈着琴,我就這麼聽着,邊聽邊默不做聲地哭。這畫面要多詭異有多詭異。但我覺得我不需要在星寰面前僞裝什麼,也不需要跟他解釋什麼。他當然知道我為什麼而哭,而我也知道他彈琴的目的是想撫慰我。
他實在是太好了。可是他替代不了曹叡。
或者該說,我不能用他來替代曹叡。那樣的話,我就太混蛋了。
等他彈到第三首曲子的時候,我的眼淚終于止住。我抹了一把臉,慢慢地走到他近前,輕聲說:“先生也睡不着麼?”
他專注撫琴,淡淡說道:“月色正好,不忍睡去。”
“是啊,月色正好……”我哀怨地歎息,猶如一個怨婦,“不知洛陽城的月色,是不是也這般昳麗缱绻……”
他眼皮也不擡一下,繼續說:“将軍若是累了,不妨學一學司馬将軍,不必過于苛待自己。此間山水,自然隻在此間。”
我半天才想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想起席間的那個歌伎,此刻多半正在司馬懿房中,陪伴他共度上元良宵吧?
再想想洛陽皇城,按照慣例是要舉行上元宮宴的,曹叡所有的後妃宮嫔、大小老婆們都會盛裝打扮、争奇鬥豔,如錦簇花團般簇擁在他身邊。
我确實意難平。
我撩開衣袍下擺,在星寰腳邊跪坐下來,注視着他的眼睛,緩緩說道:“即便要撫慰,我也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看得上的人,唯有一個……”
星寰的琴聲終于停了下來,扭頭看向我。
我故意笑得輕佻:“我的枕邊人可是當今天子,除了先生之外,還有何人能與他比肩?”
我毫不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攻擊性,将平素在他面前壓抑起來的陰暗卑劣的情感全盤釋放。我也說不清自己這麼做的目的何在。我心裡分明沒有逼迫他的想法。
大概隻是一種小孩子恃寵而驕的惡作劇。
我看到星寰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映出兩輪圓滿的月亮,被包裹在其中的我自己,醜陋而渺小。我心裡忽然忐忑起來。他會不會對這樣的我很失望?
他的嘴唇忽然動了,我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心跳,随後聽到他淡淡的氣聲傳入耳中:“你果真想要的話,給你也無妨。隻怕你自己後悔。”
一瞬間,羞愧、自卑、懊惱翻滾襲來。我無地自容,尴尬地垂下頭避開他的視線:“你為什麼這麼好啊……這樣你都是不生氣……”
他的手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柔聲說:“将軍辛苦了。予心裡也有愧疚。”
我再忍不住,一把抱住他大哭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說真的,你别生我的氣。可是我真的好想他……真的好想他啊……”
星寰很少抱人。可是他将我輕輕地擁入懷中,溫柔地輕拍我的背,像一個哄着小孩的溫柔母親。
“任重道遠,求索艱難。予會陪着将軍,再不會離開了……”
我哭得更兇了。他這樣,誰受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