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趕在宵禁關城門之前辭别曹植,出城回到自己的軍營,星寰正在帳中休息。
我進了他的軍帳,見他正在烹茶,便順理成章地坐下讨茶。
星寰看我一眼,微微一笑:“齊王殿下不曾留将軍用飯?”
“留了。”我答,“但我覺得整日和殿下一道,叫旁人見了,難免胡思亂想,還是避嫌一些為好。”
星寰“哦”了一聲:“難得将軍會做這樣的考量,有長進啊。”
我讪笑:“算了吧。殿下說我真性情,先生誇我有長進。話中有話,還是笑話我小孩子心性呗。”
星寰掩着嘴笑得肩膀顫抖,卻不否認。
我撇撇嘴,端起茶杯吹了吹,淺飲一口。唇齒間立刻彌漫着一股獨特的草木香,回甘悠長,驅散寒意的同時讓人身心舒暢。
我感歎:“先生的草藥茶真是人間極品。”
星寰又笑,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悠悠道:“與将軍的香囊比起來,又如何?”
我頓覺尴尬,下意識用手去摸香囊:“怎麼先生也說這話……”
星寰輕笑出聲:“将軍這幾日,恨不得把這香囊挂在胸口讓每個人瞧見。眼下距離佩戴香囊的時節還早,将軍早早戴上了,待到真正需要的季節,香囊的藥氣已經散了,豈不是辜負了縫制者的心意?”
我摩挲着香囊,小聲說:“香氣散了,還可以藏着。”
我有一個随身帶着的小木頭盒子,是馬鈞給我做的,帶有機括,外表看起來沒有鎖頭,實際上要用特殊的步驟打開。木料也是用的最好的梧桐木,刷了上等清漆,防腐防蛀。
那個小盒子就是我的“寶箱”,裡面裝着曹叡送給我的各種東西,什麼平安扣、帕子、手劄、發冠,還有最要緊的,他的一縷青絲。
十年來的點點滴滴,都在那個箱子裡。這個香囊日後的歸宿必然也是那裡。
我們聊了一會城中的交接情況。有了軍師,便可以幫我分擔很多具體的事務性工作。從前在江陵,承擔這個任務的是沈鐘,現在則是星寰。我雖然不至于當甩手掌櫃,但從管理學角度來講,作為“一把手”,我确實不需要巨細靡遺地過問很多事情的細節。
星寰告訴我,他跟司馬懿的長史羊芮對接各項移交事務,進展順利。對方的态度頗為真誠,毫無保留,戶籍、倉儲、軍務都整理得井井有條,移交起來十分順暢。
“這個羊芮也是一把内務好手。司馬懿手下也是人才濟濟,不容小觑。”他淡淡總結。
我點了點頭:“羊芮,出自泰山羊氏吧?司馬氏是先帝寵臣、托孤重臣,又标榜以史學為家學,許多士族都聚集在其周圍。”
星寰冷冷清清地回我一句:“無妨,那是以後的事。”
我嘴角微微綻出笑意。确實,那是以後的事。等到天下歸一、諸将重歸朝堂,局面定然會與現在不同。到那時候,跟那幫士人鬥心眼子,跟司馬懿玩權謀,我能不能應付得來,我有點沒信心。
我摩挲着茶杯,靜靜看了星寰一陣,忽然問他:“假如先生的理想實現了,四海歸一、百姓安居,先生還會留在我身邊幫着我麼?”
星寰淡淡地擡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眉毛微動,清冷的聲音氲在茶水的熱氣之中:“怎麼,大功尚未告成,将軍便想着以後的事,是否言之尚早?”
我垂頭裝可憐:“時時憂慮,生怕先生功成身退,留我一人與司馬懿那老狐狸對抗,我怎麼應付得來?”
他忽然微微笑了:“将軍何故要與司馬氏對抗?”
“功高震主啊。”我歎道,“伐吳滅蜀功勞太大,我定然不可能一人獨吞。司馬懿又是兩朝元老,從太祖時代便賢名遠播的人。即便他沒有二心,别人呢?何況陛下尚未有子嗣。”
星寰不急于回應我,無聲無息地喝茶。他喝茶的動作極為優雅,是一種旁人怎樣也無法模仿的動作。就連曹植那樣風流千古的人物,也稍有不及。
茶碗輕輕放下,星寰眸光微閃,悠悠道:“世事無常,怎麼就不能是将軍與司馬氏攜手,開創大魏百年盛世呢?将軍,無需過慮。”
是嗎?真的能避免與司馬懿和他背後的整個士族階層對立,讓我的叡兒成為真正的大魏朝皇帝、而非魏國皇帝,讓曹魏江山百年穩固?
能做到麼?我能做到麼?
我長籲一口氣:“先生總不肯說實話。”
他笑而不答。我想也不用多說了。不管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天機不可洩,這是幾千年來的玄士們共同的法則。
我換了話題:“今日我将圖冊獻予齊王殿下。殿下十分看重,還說,要你找個時日安排一下,他想與司馬懿……和你,叙舊。”
星寰擡起眼皮看我,我也毫不退縮地與他對視。
片刻之後,我繼續說道:“當年在邺城,先生在太|祖、先帝面前,頗有分量吧?”
“怎麼可能。”他淡淡道,“太|祖、先帝、齊王,皆非予所尋覓之人。”
我挑眉。怎麼,隻有我才是他要找的人?他這是告訴我,我才是他的“天命之子”?他是要吓死我?
“予是将軍的軍師,一切考量,皆以将軍為先。”他垂眸道,“将軍不必擔心,予與司馬将軍還會有什麼藕斷絲連。”
我頓時尴尬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怎麼會懷疑先生呢?實在是……”
他輕笑:“實在是齊王殿下有所懷疑,是麼?”
我更尴尬了:“啊這……”
星寰長歎一聲,目光柔和下來,隐隐蓄着悲憫,低聲道:“齊王殿下,實在應該感謝你。但是當年之事,他也着實怪不到予同司馬懿的頭上。”
“當年之事……”我試探着說,“是不是當年,先帝與齊王争奪魏王太子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