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泠拍拍身上的灰土,道:“他們都在金帳那看熱鬧,我也去了。”
“熱鬧有什麼好看的?你不是最不愛看熱鬧了嗎?”她記得阿姊曾說過,有那功夫看熱鬧還不如在馬圈裡灑兩把水。阿滿邊走邊把玩手裡一根枯蘆葦,開口道:“你可瞧着那中原人了,長什麼模樣?俊俏不俊俏?”
阿泠忍不住笑,那個中原男子的臉卻意外出現在眼前,她強裝鎮定地救人,回答可汗的問題,不曾看清過他的臉。那位大人端坐于人群間,背靠茫茫雪原,雖沒有不甚有大動作,卻獨有難掩的浩然之氣。她笑模樣地捏了一下阿滿的臉蛋,道:“什麼模樣?人模樣,兩個眼睛一隻鼻子。”
“我當然知道兩隻眼睛一隻鼻子,我隻是好奇罷了。”阿滿搓着自己凍紅的臉。
阿泠道:“這世上人多了,相貌身條各不相同。無非就是美醜之分,可即便這美醜之分也隻是淺薄之論。”
入夜,荒原上靜得出奇,唯有沙沙的落雪聲不止。阿泠鎖了馬圈,坐在門口的大石頭上用布條狠狠纏着自己的臂膀。她手有舊疾,時常會隐隐作痛,每至這時便用布條纏繞方能緩解。
遙遠處傳來幾聲狼嚎,這是阿泠第一次見到下如此大雪的時候,圓月仍能高挂在天穹。
她懷中靠着一隻冰涼的竹笛,細蔥般的指尖勾着片雪就觸上去。阿泠就坐在石頭上,吹響那支笛子,細密幽怨的曲調似烏雲盤旋翻卷,重重沉下來,輕吻至暗流湧動的冰譚。
“好一曲《寒江雪》啊,這曲子我得有十年沒聽過了。”
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
阿泠回身,唯見風雪間一青白身影影綽,瘦長的,筆直的影子随着心跳的節拍漸漸漫至足下。裴賀發被吹得淩亂,藏在鶴氅中凍紅的手也不住攥起。
雪地難行,他幾乎是棄絕了形象,一瘸一拐而來。裴賀腳步愈加快,似乎怕阿泠跑了似的。直到距離她隻有幾步之遙,才放慢步子,将手背在身後做淡然貌。
阿泠倒是淡然,遙遙行了個禮,先出聲道:“見過裴大人。”
裴賀見她肩頭,發間落的都是雪,忍不住道:“怎麼在外面待着?”
“賞月,賞雪。”阿泠道,“屋中與屋外差别很大。”
裴賀聳肩,轉向阿泠,歎道:“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蕭蕭。你怎麼不吹了?讓本大人再聽一曲。”
阿泠将竹笛收起來,再擡首是已經挂着淡淡的笑容,
“不吹了,現在要說話了。”
裴賀眉宇微動,眼前的姑娘約莫十七歲,瘦削的身子裹在厚厚的冬衣中。一雙杏眸也許是因為映着雪光格外明亮,配合着那淡漠的神情,整個人卻像籠罩在單薄的霧色間。
他動了動指節,心好似被松針一紮,呼出一口迷蒙的白氣,“今日你在颉诏可汗面前說的那番話是專門說給我聽的,對麼?”
姑娘淺淺一彎唇角:“大人何以見得?”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才,聞之而不能通其意。’出自韓愈的《雜說·馬說》,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你難道不是在提醒我,這裡有一匹千裡馬,在等一個伯樂。”裴賀道。
阿泠點頭,其實有沒有這番話并不重要,今日裴賀來了,她做的一切便不是徒勞。
寒涼的月光散落在衣間,她聲如冷泉滾珠:“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更何況是在朔北,馬便是立身之本。可是晟朝兵強馬壯,并不以畜牧為主,刺史大人千裡迢迢而來,若隻是單單為了這馬,說出去隻怕多疑之人心裡便敲響了警鐘。”
裴賀盯着她,良久嗤笑:“本刺史前來朔北之位絹馬交易一事,哪裡容你一介馬奴胡亂揣測?”
“既然是為馬而來,今日大人何不一試?”阿泠道。
裴賀作虛弱模樣:“本刺史身子積弱,不善騎馬。”
“不善騎馬?”阿泠聲音尖利起來,字字緊逼,“那大人是如何前來的,你的同伴侍從呢?一人而來能帶多少馬種歸去?”
“可汗将大人您的随身侍衛皆數控制起來,不得其身。如今您是身陷囹圄。而我,一個小小的馬奴,便能救您。”阿泠沉下面色,步步裴賀靠近,“唯有我能救您出北境。”
裴賀愣住,遲了半晌才後退一步,蹙眉道:“你忘了我是什麼人,涼州刺史。哪怕現在鎖鍊就懸在我頸前,我也有辦法遊刃有餘地脫身。”
他擰了擰手腕,垂眸道:“你以為我會不明白那位北境之王的心思嗎?隻是你找錯人了,我不是你離開這裡的梯子。”
言罷裴賀一掃衣裳,轉身離開。
“裴刺史,”阿泠早有準備,在他身後開口,“方才我的話還沒說完。”
“我會給你想要的,除了馬,還有一樣——雲州堪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