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賀能解其中意,隻是哪有那麼簡單,自己位居人下,哪能做個癡聾的家翁。他點點頭,正要送别,忽地兩三個内侍從宮道走出,一左一右站着,宮女或執扇或擡辇,步輿之上斜倚着一個不過弱冠的男子,錦衣玉飾,披着一件初春的薄氅,絨毛經風微微搖動。
宮道上乘辇的人定不是普通人,裴賀忙低頭避而不視。
待人遠去,他才擡起眼睛,邊走邊問:“方才那位是?”
洛挽山道:“那位是貴妃娘娘的三皇子,秦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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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總來的突然,尤雲亦身未攜傘,用手遮着躲至檐下。書冊雖被他嚴實護在胸口,但還是沾了些雨漬。
他正兀自歎息着,餘光注意到還有一人也在躲雨。那人身材纖瘦,青色衣袍像是挂在骨架上,該是什麼模樣就是什麼模樣。頭發豎起,落下的幾根發絲濕淋淋的尚還在滴水。他側臉幅度柔和,神清骨秀,正一絲不苟地盯着雨幕。
尤雲亦想起了這個人,前不久才入國子監,好像是戶部尚書家的表親。他愣了半晌,不曾想起他的姓氏,又覺得不打招呼不太美妙。身旁的聽雨的人好像從自己的世界裡走了出來,轉過頭,那雙冷冷的眸子中神采奕奕。
“尤兄?”虞泠朝他作禮。
國子監中同門大多熟識,鮮少有這麼喚他的,尤雲亦愣了一下,也不知曉怎麼開口,半晌他尴尬出聲:“叫我雲亦便好。”
虞泠看他的眼睛和遲遲不開口的嘴,心下了然:“尤兄喚我虞泠就好。”
“啊,”尤雲亦大松了一口氣,回憶一下湧了進來,“上次旬考司業表揚的便是你吧!”
他翻出懷中的書冊遞到眼前,道:“這些書中有我不解之處,我懼怕老師,還請阿泠替我解答解答。我叫你阿泠你不介意吧,或者你可曾取字?”
虞泠愣了一下,阿泠這個名字已經許久沒有喚過了。她抿唇搖頭,“不介意。”
她注意到那些沾雨的書冊,便道:“我學識尚淺也不知能否幫上雲亦兄,不嫌棄就好。”
“哪裡能嫌棄,求之不得。”尤雲亦爽朗一笑,“不知阿泠你方才在賞雨,賞的是什麼?”
虞泠道:“我在聽,聽雨。世上樂器,或絲竹或蕭笛,其聲大多與自然之物有所共通。雨聲清脆空靈,聽起來使人心通暢舒适,連飯也不不必吃了!”
尤雲亦跟她聽了會子,皺鼻:“我怎麼越聽越餓了?”
不多時雨停歇,雨珠順着屋檐墜下來,叮咚一聲落入院中水壇。
兩人并排走在宮道上,方才下過的雨水還未幹,彙成小溪流到兩側。日光柔和,照射在其間十三經刻石上,閑暇時分,周邊格外安靜。
虞泠預備着回舍修繕典籍,路過湖心亭時,裡頭做了兩個書生模樣的人正赤紅着臉争論着。湖水波光粼粼,兩人湖中倒影晃成一片。
尤雲亦歎息:“外人言國子監生二千餘人,弘文館、崇文館、崇玄館學生,皆廪飼之。卻不知,這國子監内也有高低之分。你可知褚兄,他入學便身有六品官職。六品!”他伸出手指比六,揚起兩條濃眉。
虞泠思索道:“我記得雲亦兄也是高門出身,何必擔心這個。”
尤雲亦梗起脖子:“我可跟他們不一樣,才不願受家人蔭蔽。”
“他們笑我隻懂儒道,不懂人情。”
“這樣也挺好的,”虞泠安慰,“所謂人情世故,做人的道理也不過是從書中來。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人人常說的經驗之談,也是在前人的文字基礎上總結的。”
尤雲亦聽到她的話,感覺舒暢了不少,便道:“阿泠若有空便去我房間找我,我那還有些零嘴,果幹肉幹什麼的,你閑時好拿來打牙祭。”
“那哪裡好意思。”虞泠苦笑。
漏更聲不息,虞泠估計時間要到了,便加快了步子,卻見堂中已經擠了一團學子。
有人見了她,邊朝她招手。虞泠雲裡霧裡,剛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人群中便傳來一道聲音。聲音冷冷的,像是墜入冰河刺骨的寒。又尾調揚起,輕佻又張揚。
“上次旬考第一名的是哪位?”
虞泠擡起眼睛,登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上前:“正是學生。”
說話的人雖端坐在座位上,卻隐隐約約透出些威懾力來,近侍在他身側一下一下扇着風,周圍靜得能滴水。
他到底是什麼人,虞泠在心裡一遍遍梳理猜測。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諸位都是棟梁之材,本王有一個問題,想請諸君解答。”說話的人微微擡頭,虞泠這才看清楚他的相貌,此人眉眼深邃,神儀明秀,一雙劍眉鋒利如山,瞳色清淡,頗有晨時濃霧之凜冽。玄色寬袍,腰系銀帶,衣袂無風自動。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此句作何解啊?”
他的話好似有所指命地落在虞泠頭上,她脖頸一涼,哽了一下擡眉道:“民之于國恰如水之于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齊民心便可齊天下。栖培塿者,不睹嵩泰之幹雲;遊濘澇者,讵識滄溟之沃日?學生幼時雖不在京城,不量蕞爾,輕從裒然。見百姓躬耕,頗阜以善,百姓便安。諺雲先之。幹百年之間,皆能以身任事。”
高座之上的人微微點頭,他沒有分明的情緒,既沒有表達出不滿或者賞識,隻道:“廣文館果真是卧虎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