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繃的傷腿隐隐作痛,棠宋羽用了全身力氣才拉住她。
她卻渾然不知自己方才險些滑落陡檐,攥緊了他的手道:“然後我說,‘你長得連我家畫師都比不上,應該是你喝酒讨本君歡心,豈有本君喝酒讨你歡心的道理’,哼哼,你是沒看到他的臉當時有多精彩……”
“說完了嗎。”
“嗯……好像說完了……”
“那就上來。”
“哦……”
她扶着胳膊往上走了幾步,毫不費力的樣子讓棠宋羽不禁懷疑自己剛剛是否多此一舉,即便他沒有拉住,她也不會有事,就像在畫院二樓時一樣,她會在他探頭後瞄準時機再次跳上來。
盡管心中頗有疑問,他還是等到她的手重新扒在窗台上才放開。
狸貓不知何時溜走,棠宋羽環視了半圈沒有找到,便擡起一旁的榻幾立在窗下,想讓她踩着進來,從正門出去。
他一轉頭,隻看見一個黑溜溜的圓腦袋。
“你做什麼?”
聞聲,她緩緩升起腦袋,露出兩隻明亮眸子。
“棠畫師好兇喔……”
“……”
“要是日後成了親,豈不是要壓我一頭。”
她又提成親,棠宋羽漠然道:“朝宿飲花酒,醉眼擁佳人,殿下在坊間流連半月,定是沃城一段奇話,何須愁美人,又何必念無關。”
一番言語聽得玄凝費解,擡指掰扯了一會兒,擡頭道:“吳關是誰?”
“……”
算了,他跟醉酒之人較什麼勁。
掿指點了點榻幾,棠宋羽還是面無表情:“殿下先下來吧。”
腦袋又落了下去,搖頭時,發髻上的紅花甩了出去。
“不行不行,我不能打擾畫師靜養。”
“殿下在窗外,隻會更打擾我。”
腦袋又緩緩探出來,直勾勾盯着他問道:“真的能進去嗎?”
“請殿下進來,從正門出去。”
她隻聽見前半句,撐身一躍,踩着窗台跳到了他的桌案。
落腳無聲,就連榻幾也不曾晃動一下,堪稱是貓妖修成了人形,連賴着不走都保留了下來。
她怡然跪坐在桌案上,棠宋羽皺眉道:“殿下再不下去,我就隻能喊侍從将殿下擡下……”
濃烈的氣味撲面而來,不等他思考,身體早已率先做出反應。
玄凝看着被摁住的肩膀,又看了看近在眼前卻碰不到的臉,抿唇不滿道:“畫師怎麼又不讓親了,難道我又惹畫師不高興了?”
被指控的人歪身看了一眼她身後——下身還在榻幾上,上身倒是撐在半空。
“坐好。”
摁肩膀的手用力半晌,她卻一動不動,棠宋羽知她力大,便懶得再做無用功,看着她說道:“殿下何不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
她低頭聞了聞,擡眼疑惑道:“我早上是用清水沐浴的,怎麼一身藥湯味道。”
“……”
許是距離太近,氣味交錯,他聞不到的苦腥居然被她聞了去。
忽然肩肘一重,她仗着有人扶着,松了撐在榻上的手,轉而擒住他的手腕。
镯子松垮,她手指輕易伸了進去,望着他緊張眉眼,盈盈笑道:“畫師知道玉镯圈口為何要做大嗎?”
難道不是她估錯了尺寸嗎。
“為何?”
“因為畫師現在太過瘦弱,等我把畫師養肥點,戴着就剛好了。”
“……”
“殿下既知我瘦弱,就請起來。”
眉頭一皺,她又用那種可憐巴巴的目光看着自己。
“畫師好絕情,這麼些天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心念你,畫師卻如此冷漠,連親一下都不讓,讓阿凝好傷心。”
等她酒醒,她還會記得自己、記得他說過什麼嗎。
棠宋羽不能得知。
他隻知她無緣無故消失,隻留下玉與信箋,又無緣無故的出現,說他冷漠絕情說他讓人傷心,說她左擁右抱說她心心念念。
“曼妙美人擁懷,瓊漿玉液下肚,殿下還能時時刻刻想起我,實屬小的榮幸,我應該感謝殿下一心二用。”
沒了發力點的女君被他輕易推開,玄凝坐在榻幾上,神情似清醒了幾分。
“畫師可是在怪我?”
棠宋羽剛要作答,她卻又俯身湊近,绯紅的面容嬉笑道:“怪我沒有帶你一起去玩?”
印象裡,她鮮有少女憨态,棠宋羽看的發愣,任氣息越來越近。
溫熱糾纏,她鼻尖親昵的蹭了蹭他的:“我托人打造的輪椅早已送到,等你脈象穩定下來,我就帶着你出去遊玩。”
棠宋羽向來擅長捕捉字眼,“殿下的意思是,我如今的脈象不穩?”
她一怔,杏眼撲閃,好似蝴蝶振翅。
“殿下何時請了醫師為我把脈?”
她神情發窘,竟主動往後退了回去,上看下看左顧右盼,像是再等一陣大風将她原地吹散。
即使她不肯說,棠宋羽也能從她醉後無比坦誠的表情裡看出,确有此事。
這些天的湯藥總算是有了解釋。
他舒展了眉心,手不自覺地摸上溫玉,“與其對别人的身體上心,殿下不如多愛惜自己,少飲些酒。”
從旦通宵,以夜繼晝①,縱是年少也不經如此消耗體魄。
“畫師……”
他一擡頭,杏花露重,仿佛又到雨後春夜。
“你是在關心我嗎?”
心思被戳破,棠宋羽慌忙避開視線,說的話也是模棱兩可。
“殿下覺得是,便是。”
話音剛落,榻幾被“重物”向前的動作推遠,好在有些分量,輕晃了一兩下便戛然而止,孤零零地待在美人腿邊,為弄髒了的案面傷神。
毛茸茸的腦袋趴在懷中輕蹭,棠宋羽一度想捏起她的後頸皮,看看能不能顯出原形來。
之所以沒這麼做,全然因為他自顧不暇。
腰身被緊緊摟住,怕她察覺到異常心跳,他一動不敢動,聽她悶弱的聲音從胸前傳來。
“我不這麼做,要怎麼讓她們相信我是跑出來遊玩的纨绔,不涉政事,胸無大志,隻知尋花問柳,貪圖享樂……沃城現如今是個大染缸,當地勢力本就盤根錯節,如今親王與外邦勾結,證據全在兩個郡主手上藏着,天子倒是夠疼我,放我進來蹚渾水……”
“殿下,”棠宋羽出言打斷了她的話,“告訴我這些沒問題嗎?”
笑聲随胸腔震動,她擡眸問道:“你還能跟誰說去?”
“……”聽不懂人話的狸貓算嗎。
指尖無意摩挲着腰間布料,玄凝尋到了安心懷抱,阖眸呢喃道:“要變天了,我必須盡快登島見到先皇,可沃港船隊大都隸屬于親王,派去船上的隐寸至今也沒有下落……”
棠宋羽并不關心朝政,聽她這麼說,心也随她語氣落了下來。
他早知玄家小莊主不會為他一人而來,卻沒想過她面臨的事情,遠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複雜艱險。
“殿下……會有危險嗎?”
“暫時沒有,目前我掌握的東西對她們還構不成威脅。”
她隻正經了一會,又忽而睜開眼笑道:“畫師原諒我了?不生我氣了?”
“我沒說……”
柔軟相碰,她貼在唇邊柔聲問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親你了?”
“你不是已經在親了。”
聽他委屈般的話語,玄凝沒忍住笑意,望向他時,眉眼一如往日輕佻。
“我說的不是這種蜻蜓點水,是這種……”
濕熱在唇齒迂回張合,醉撩薰風穿過深秋,雖不曾添暖,融融春光先至。溫繭指尖擡首,美人幽眸溫馴,嫣紅巒丘彌彌,潋滟光澤引人心動遐想。
“還有這種……”
錯落的呼吸達成一緻,嬌軟探進細隙,将看似妥協卻笨拙閃躲的他逼到角落輕撓重咂。美人罕見縱容,纖睫輕顫,泛白掌節漸乏,指尖依偎在她裙邊,欲擡又落。
腰間剛有輕觸,木門“吱扭”被推開,男侍端着藥邊走邊道:“畫師,醒了嗎該喝……小的該死!小的不知小莊主……”
“滾。”
玄凝皺着眉心,酒醒之後的頭本來就痛,好不容易哄得他願意,又被打擾興緻。
“呵~”
笑容倏爾出現在美人臉上,玄凝瞬間頭也不疼了,盯着軟濕唇瓣上漾起的笑意問道:“你笑什麼?”
她一問,他立馬将笑意藏在心底,搖頭道:“沒什麼,隻是有人告訴我要按時喝藥,不然小莊主會生氣,所以殿下還是讓我把藥喝了吧。”
“……”
數日未見,他都學會調侃了。
“把藥端來。”一聲令下,匐跪在地上的男侍連忙顫巍巍地站起,走到榻邊跪下将藥湯呈上。
見他手抖的厲害,棠宋羽剛要接過碗,卻被她搶先一步。
“抖什麼,今日之事不許跟任何人提及,更不許提及我,若讓我聽到風聲……腰杖之下,可有你發抖功夫。”
她唬了貓還不夠,還要吓唬人。
擡眼見她神情冷峻,眉眼落寒兇,他瞬間意識到她不是在開玩笑吓唬。
待男侍惶恐離去,望着遞到嘴邊的湯勺,棠宋羽猶豫問道:“殿下何時酒醒的?”
喂藥的手收了回去,她攪動着碗中紅褐,嗯聲道:“大概是在你拉住我的時候。”
那豈不是……最開始的時候……
棠宋羽忽然覺得雙頰發燙,垂首喃喃道:“既然酒醒,為何還要故作醉酒姿态騙我……”
“因為……”玄凝将碗遞給他,“想多陪畫師一會。”
窗外傳來三兩杜鵑啼鳴,聽上去急促又尖銳。
棠宋羽轉過頭時,她正看着自己,眼中滿是眷戀不舍。
“殿下……要走了?”
“嗯。”
下定決心收回的目光,卻總是重新落在他臉上,哪怕他捧着藥,情緒淡淡。
玄凝低頭看着落了花塵的青灰,“弄髒了畫師衣衫,改天我挑幾匹布料,裁了新衣送來。”
沉默如他,直到她落于窗外,回頭看去,他還在盯着青衫。
蟬鳴夏日,水面蒸騰,密林深處,不見杜鵑。
攪動的湯藥慢慢歸于沉寂,棠宋羽抿了一口,瞬間緊鎖眉心。
好苦。
強壓喉間惡心灌入,苦味沖上鼻腔,再進息時,又隻剩藥草酸澀。
指尖拈塵,無處可藏,又不忍彈落,終随唇邊呵出的清風散去廣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