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盡,而風中花香依舊。
日光正盛,習習花香不時鑽入鼻間,勾得人三分暈醉。
掌心握着刀柄,正蓄力向木樁砍去,忽然有人叫住她。
“嘉兒,過來。”
聲音是許久未見的母親,天嘉欣喜回過頭,剛想展示自己一上午的練功成果,卻見不遠處的長廊下,母親正與一少年模樣的男子并肩說着什麼。
這人是誰?為何要跟母親站在一起。
皺眉的模樣引起了少年注意,看過來時,天嘉握緊刀柄的小手都松了松。
他的眼睛是松綠色的,宛如深邃山川中鑲嵌的一顆翠湖,遙比花香還要令人沉醉。
黑發異瞳,書上所提到的異邦美人,想來也莫過于此。
母親的臉上始終沒有情緒,見她過來,也沒有笑,而是拉着少年的手,引到她的面前。
“從今天開始,你的刀法由他教輔。”
她擡眼打量,心中多是不解,他看起來也就比自己大五六歲,怎能做她的刀甫。
不過當他開始示範刀法時,天嘉打消了心中疑慮,目光緊跟着他的招式,生怕錯漏了一眼。
牆外後花園中傳來嬉笑的聲音,她知道,那是母親在陪妹妹捉蝴蝶。
不過是隻蟲子,有何好瞧的。
可她太久沒有聽到母親如此開心的笑聲,黯然的目光走了神,刀光忽現,少年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用柄頭在背上輕點了一下。
哪怕是沒有用力,她心神出竅,毫不防備被往前推了一小步,回眸不禁冷道:“你做什麼?”
少年指了指她手中的刀,又擺出了防守姿勢。
這是要切磋的意思?可他為何不直說,非要繞到身後妨礙她。
想來就氣,天嘉握着刀柄向人砍去,他既握着刀,那就剛好拿他試試功底。
見她揮刀襲來,少年不疾不徐,隻單手提刀,輕易擋下了第一下,又勾手示意她再來。
刀聲陣響,耳邊歡笑成了陪襯,她的注意全然被少年的身手吸引去,絲毫不察斜陽落畔,園中除了她呵聲喘息,再無其他幹擾。
少年始終寡淡着一張濃顔,看向她的眼中幾分認真,更多的是道不出的憂愁。
握刀的倏爾放了下來,他蹲下來,在她不解質問聲中,用折好的軟帕擦去了她臉上的汗水。
他身上有股不知名的淡香,她聞着有些熟悉,一時也想不起是在哪裡聞到過。
離去時,他還是一句不發,天嘉隻好喚了一聲“師甫”,少年猶豫着停下腳步,側首輕點,算為應聲。
“師甫明日幾時來?”
他垂眸想了一下,擡手時,隻顯露了三根手指。
醜夜三時,天嘉披着外套來到園中,除了自己的影子,周圍根本就沒有其他人。
她自顧自耍着刀,等了一會,見還是沒有人來,心中不禁嘀咕:“難道是指午後三時?”
看來是自己悟性不夠,理解錯了意。
正當她轉身準備離去時,長廊盡頭,一道身影正快步趕來。
不同于白天所見到的侍衛修身裝束,少年一身雀青大袖寬袍,微卷的黑發散落滿肩,看到她時,提着衣擺小跑到跟前單膝蹲下。
他一蹲下,香氣環繞,翠湖倒映月色,明亮的雙眸讓人忘記了問責,天嘉看着他拿起自己的手,在掌心寫着什麼。
[回,去。]
[申,時,來。]
果然是她理解錯了。
不過他既料到她深夜前來,又為何不在一開始就将話說清楚。
除非……
她皺眉問道:“你有啞疾?”
少年像是被戳到痛處,月湖墜落山澗,又垂首點了點。
母親居然給自己找了個啞巴當師甫,天嘉思考了一會兒,轉而問道:“那你要如何教我?”
他攤開右手,雙指微微并攏,隔空在她眉心點按,她忍不住哼笑道:“這是讓我自己領悟的意思?”
想不到,少年還真點了頭。
往後每日申時,他都會來此園中,為她演示刀法,又監督她練功,練的不對,他便放慢動作,一次次示範,直到她能正确将動作記下。
轉眼過了半載,到了年尾,天嘉望着空中飄落的雪花,欣喜地跑向不遠處走來的少年。
“師甫,下雪了!”
而少年聞聲隻是擡眸輕瞥,連點頭應聲都不肯。
也許是錯覺,她站在雪中,如往日一般揮舞手中刀刃時,餘光看見少年接過飄雪,眼角盈光劃落。
風聲寒默,積雪淺薄。
她心底似有什麼東西被破開,也跟着難過起來。
自有記憶就陪在身側的寵環見她郁郁寡歡,折了紅紙,疊了幾隻紙蝴蝶贈她。
“姐姐怕我擔憂,可以将心事說與蝴蝶聽。”
入冬後的花園,蝴蝶都無心停留,紙做的蝴蝶會有心去傾聽嗎?
像是看出她的顧慮,尚且年小的寵環握住她的手,帶她去了屋外。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掌心并攏,男孩閉上了眼道:“蝴蝶仙君,我家姐姐近來總是不高興,連最愛吃的芙蓉蓮子酥都吃不到三口,你若聽見,還請讓姐姐早早忘記煩憂,陪我吃上一整盒蓮酥。”
說完,他輕捏着蝴蝶翅膀,朝着屋檐方向,用力抛到了空中。
天嘉本被他稚氣的發言逗笑,順着蝴蝶下落的軌迹,她擡首看見房檐上,黑影緩緩站起,少年手撚着紙蝶,垂眸盯着她二人。
“師甫……”他怎會在此?
借着月光,少年将指間玩意拆散,身影落下時,蝴蝶随之化成了齑粉。
那可是自家寵環辛辛苦苦折的,天嘉怕他哭鼻子,連忙扭頭哄道:“沒事,屋裡還有幾隻。”
哪知少年聽了,不由分說,闖進了她的寝居,将桌案上剩餘的幾隻蝴蝶一并丢到炭盆中。
小寵環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抓着她的手止不住的發顫。
“别怕,師甫這麼做肯定是有他的原因。”天嘉試圖安慰,卻不想他更加害怕,抓住她的手也越來越緊。
少年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時,香氣拂面,天嘉渾身一涼,擡眸叫住了他。
“站住。”
這個香氣,從剛見到他時就聞見了。
那時,她還以為是他用的什麼香料沐身,直到前幾天清晨,她去母親寝殿請安時,卻見少年面頰绯紅,置身煙霧缭繞中,潰散的淚珠随着揚起的長頸一連串滑落。
而她的母親,面無表情地從濃霧中走出,獨留他一人在帳中沉呻低吟。
天嘉如常人般接受過教導,在見到煙霧中重疊身影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少年與母親的關系。
隻是,她不願接受平日用來指正刀法的手,是侍奉母親的愉具。
為此她已經幾天沒去園中練刀,而他,也沒來找自己。
看着原地不動的背影,天嘉咽回了心中所困,學着母親的樣子,厲聲責道:“誰允許你動我的東西?”
少年轉過身,毫無波瀾的翠波在兩人身上輾轉,最後落在她的眼中,定定的搖了搖頭。
她不懂那是什麼意思,一腳踢翻了炭盆,命他将紙蝴蝶撿出來。
紙做的蝴蝶早已染上一身烈火,焚燒成黑屑,一經打翻,便混在了燒的發紅的石炭中,散落的滿地狼藉。
小寵環受了驚吓,抱着她的胳膊哄道:“姐姐,沒事的,我再疊幾隻就好。”
蝴蝶無辜,她的心更是無辜。
眼見着少年真的屈身下跪,天嘉甩開了一旁人的手,沖到面前,一腳踢開他手邊紅炭,環住了他的脖頸。
“是否隻要我再像母親一些,你便會對我言聽計從。”
在看不見背後,碧綠雙瞳審視着眼前,像是正在狩獵的蒼翠蛇緊盯着自己的獵物,小寵環臉上失了血色,眼淚幾乎要奪目而出,而她恰好松了手,擋住了那道驚心視線。
“明日我會去園中練功。”
少年收回目光,起身要走的時候,她又拉住了他的手。
“舟坼,你隻會是我一人的師甫,對嗎。”
揚起的蝴蝶殘屑沾在衣擺,褪下時,芳香正濃。
溫熱泉中霧氣騰升,舟坼捧着水,放于唇邊輕吻。
身後人悄然靠近,他早就察覺,卻并沒有躲開。
“怎麼去了這麼久?”
那人将下巴抵在肩上摩挲,熟練的動作讓他輕易卸下了淡然神情,隻是不等回眸,王君冷聲道:“早點解決,府裡的眼睛真是越來越多了。”
蝴蝶上并無字迹,亦無藥水氣味殘留,但水中紅霧仍在月色中彌漫散開。
指尖滑動,舟坼蹲在河邊,認真地将刀刃上的血迹用水抹去。
腳步聲匆促,身後有人提着燈籠,許是一路焦急趕了過來,停下來還喘着氣。
“師甫,你……帶我的寵環……去了哪?”
寒光回鞘,他看着面前的女子,指了指遠處蓮葉深處。
身上的香氣被夜風吹淡,順着他的手指,天嘉嗅到了蓮花清香中,夾雜的一絲血腥。
渾身如寒石,任風為利刃,将僵硬身軀削去一層皮肉。說不出話的蒼白雙唇,不知過去了多久,忽然扯吊起一抹笑容,“這是母親的命令?”
“……”
天嘉直直盯着等在身旁的男子:
“他陪了我八年。”
自年幼從天景城離開時,他便一直跟在身側,伴她走過了漫長而又枯燥的讀論堂學。
她曾想過,等到及笄,便讓他做她的君夫。
而如今,翠影搖晃,一身血肉随蓮花枯凋。
“是我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