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新修的山階一路向上,腳步猛地急停,擋在面前的是一堵高大雲山,哪怕脖子仰折了也看不見盡頭的高度,使她心生退卻,站在雲山外圍遲遲不敢貿然進入時,忽有數道轟響在其間炸開,吓得她腿一軟,差點摔下山階。
師甫還在裡面。
她攥緊了手試圖攢些膽量,好讓自己能沖破雲山,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情況。
但還不等她攢足,黑雲高牆忽然向外圍擴散,頃刻間,她就置身茫茫夜色中,看着眼前景象愣神。
那是極緻的黑暗,看不見任何事物,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
但黑暗存在的時間格外短暫,伴随着無數紫電降下,眼前忽的迸發出白光,緊接着雷聲貫耳,震的五髒六腑都仿佛開裂,疼得她砸膝跪下,喉間溫熱翻湧,緊跟着就吐出口鮮血。
這是什麼……她跪趴在地上久久沒能動彈,黑暗再次襲來,她本該趁着雷電喘息的功夫,逃離這個地方,但方才的那一聲巨響,好似把她的全身的筋脈也都震斷了,不等她轉身,千萬紫刃又落,其中一道,直直鑽刺進她的脊背。
“呃嗯!!!”
來不及發出痛嚎,貫耳雷聲再次從四面八方響起,侵入她周身每一寸經脈,鞭撻着本就不堪承受的髒器。
劇烈的疼痛下,她的魂魄都仿佛被硬生生扯出撕碎,拱起的身影掙紮了幾下驟然落地,而雷電無情,即便她昏死過去,卻仍朝着她砸去。
紫電的下落速度快到肉眼無法視見,隻眨眼功夫就要觸碰到她的身子。
黑霧之中,一道金光瞬閃,身影覆在小女君身上,硬生生挨了數道紫電。
來不及開展的結界剛要施展,就又被雷聲打斷,鏡釋行皺眉跪在地上,看着從身下女君懷中飛出的白蝶,瞳孔中的金紋再次明亮。
白蝶為他仙力所化,想來是因她留在身上,又靠得太近才會被卷入進來。
神天若真有眼,怎會傷及無辜。
雷聲停歇,瞬息的黑暗中,鏡釋行将她摟在懷中,輕聲問:“為何靠近?”
歲月篆玉而形迹無痕,陰陽渾成,逆四時之施,上敬日月之明,下納山川之精,睥惴耎之蟲,肖翹之物,惑而失本性。①
群鳥羨山尖白鶴不争朝夕,而白鶴彷徨,羨其知而往返,不受一隅所困。
自殘喘熬過天罰,修得仙軀,孑然立于高山之巅已過百年;朝食露水,夜沐寒風,數年悲歡皆葬雪,白發變銀發,長生又長悔。
而一朝無心之念,竟引來了塵世中最熾熱的焰火。
焰火轉瞬即逝,而她妄言,願做長燃不滅的仙燈,陪他共度下一個百年。
出于某種複雜心緒,鏡釋行默許了。
而眼下,仙燈未成,焰火沾染了死氣,虛弱地躺在懷中。同時,頭頂上方,無數交織纏繞的紫電逐漸形成一道長矛,朝着他重重襲來。
沒有任何人可以将其熄滅,哪怕是神天。
仙光籠罩,紫電的尖刃在距離頭頂不到一丈的位置停下,伴随着一聲冷哼,瞬間化作了紛飛的星屑,飄搖如細雨,絢爛逾九霄。
然而下一刻,雷聲喧天嘩地,震碎了燭龍,傾覆了銀河,就連流動的金光都為之顫動。
山階晃動的劇烈,鏡釋行一邊摟緊了懷中人,一邊擡手加固結界。
仙力并非不竭,但隻要昆侖山脈尚在,便有源源不斷的仙力為他驅用。
指間觸碰到微弱脈搏,光芒涓涓彙入,順着紊亂氣息将受損的經脈修複。
常人光是聽到雷聲,就會被震碎心脈,一命嗚呼,而她髒器受損,經脈寸斷,竟還能吊着一口氣。
鏡釋行心中既慶幸又害怕,若他沒能及時趕到,那一擊,怕是她體質再異于常人,都要魂歸山海。
察覺到仙力試圖反抗,黑雲如不斷翻騰的海浪急速擠壓着空氣,就連弧狀的紫電都不堪其困,化作巨大圓環将結界包圍。
強壓之下,他隻顧得給懷中女子施加仙訣,溫熱液體從四竅中緩緩滴落,拈指時,額間散發芒光的仙赭也滴血。
“日月混逐,萬象遁空,山精,破——”
山間的狂風呼呼作響,樹影搖晃,倏爾群山震蕩,禽鳥四散,環山弱水也泛起無數漣漪。
仙峰上的金光盛如赤日,動靜吸引了劍宗子弟,一蜂窩地擠在橋頭觀望。
交頭接耳中,人群後面傳來一聲呵令,在看清來人後,衆人又紛紛如鳥獸散開。
“這劫渡的,倒是熱鬧。”
放月長老走到橋頭,看着山頂急促閃爍的光芒歎道:“也是,被神天追着劈了百年,即便是半仙,怕是也有了脾氣。”
萬石滾落,墜入山澗又是陣陣轟然。
枯灰焦土之上,白衣仍翩跹。
而青絲之下的雙手,卻微微顫動。
流雲回鞘,鏡釋行緩了緩呼吸,抱着人站起時,修長身形都輕晃。
強行破開仙劫之境,自身也會遭到仙力反噬。
而仙劫為大小周期,眼下不過是大周期的第一天,他便耗盡了自身仙力。
想到這,鏡釋行低下頭,目光注視着懷中女君,輕輕彎了唇角。
不遵師令。
等她醒來,他一定要罰她。
然而等到長睫下的雙眸再次睜開,眼底淨是陌生疏離。
她直呼他的名字,甚至,用一種極為厭惡的眼神看着。
“鏡釋行,迄今為止我做的最錯誤的事情,就是靠近你。”
話語比寒風還要凜冽,強剮去他眉眼中的溫柔,将寒峭再推峰頂。
“不遵師令,直呼師名,以下……犯上……”
仙力持續反噬,而他,為她傳輸了三日仙力,每一寸光,每一絲冰涼,皆為紫電抽身之痛。
鏡釋行沒有繼續往下說,蒼白唇邊卻不斷輕喃:“以下犯上……以下犯上……”
她看了過來,用不笑時就極為淡漠的雙眼。
“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對師甫行以下犯上之事論。”
“……”
“經此一遭,我也算想清了。”
“仙道危然,我在人間還有未盡之事,未見之人,怕是不能陪師甫坐伴空山,享百年清淨了。”
藏在心間的朱紅梅花逐片逐瓣的凋零,他低下了眉眼,轉身時沉聲道:
“罰千萬石,何時挑完,何時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