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聲從身後傳來,她回頭瞥了一眼,“再笑就把你嘴縫上。”
“你不覺得她們形容的很恰當嗎?”玄叢笑的用力,連眼睛都眯起來,不讓人看見。
簡直一臉欠揍。
玄凝沒有接話,反正一會他就笑不出來了。
她徑直朝着長老殿正門走去,穿過好奇打量的目光,周圍的議論絲毫沒有影響腳下速度——徐徐緩行,直到殿外長階上出現一位白發女君,玄凝眼前一亮,小跑着撲了過去。
“白猿長老!”
放月長老剛揚起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甚至還小幅度的抽搐了兩下。
她扭頭就走,任身後小女郎追着喊着,甚至上手拉扯袖擺解釋,都不想看她一眼。
“放月長老,我這是怕你忘了我,才這麼叫的,你要是生氣,大可以喊我大黑猿報複回來。”
她總算回眼瞪道:“下山兩年,怎麼心性還是這麼頑皮。”
玄凝故作深沉地注視道:“有嗎?”
放月長老倒是認真打量起來,目光在她臉上一寸一寸挪移,半晌點頭歎道:“還是變了的。”
眉間的細紋似是添上了紅塵,眼中沒了清淨,連氣息都不勝過往靜暢。
她們師徒二人,倒還真是如出一轍。
目光瞥見她還拎着木盒,放月長老回神問道:“你手裡拿的什麼?”
“說來話長。”玄凝低頭看了眼,回眸懇求道:“玄家宗祠不供奉男子牌位,我想将他留在昆侖,可以嗎?”
“你這是……”白發女君遲疑了一會兒,見她目光着實真切,又添問道:“他是誰?”
“是我年幼時的伴讀。”
“可是你當年執意下山,心中所念之人?”
玄凝皺眉擡起頭,“不是,長老是從哪聽來的謠言?”
她當初下山,隻說是繼承家業,按理說,宗門應該無人知曉才對。
“謠言嗎……”放月長老若有所思,擡眸望了一眼大殿高台,唉聲又歎:“是我自己胡亂瞎猜,沒有外人亂傳。”
“宗門供台無法供奉外門子弟,你若想留他,便到明鏡峰祭台吧。”
明鏡峰?玄凝面色略猶豫,那豈不是……
看出她有所憂慮,放月長老搖頭輕歎:“放心,他近來閉關,你不會見到他的。”
那便好,免得到時候撞見,又惹得兩心不快。
玄凝拱手謝過長老,起身又道:“對了,我此行為長老帶回了一位宗門罪人。”
“嗯,我看見了。”
在她飛奔而來的時候,那個人便跪在了長階下。
“讓他進來吧,我有話要問他。”
殿前長階分三層,上層九級,中層二十三,而下層步數最多,六十又餘七。
之所以能記得清楚,是他當年一步一跪的結果。
玄叢垂眸望着石階,被挑斷半根筋脈的腳緩慢而行,最後停在了上九階之前。
過往不斷浮現眼前,他沒有理會一旁女君的催問,直身跪下,磕了三個清脆響頭,俯身道:“罪徒望知,拜見師甫。”
一聲嗤笑。
擡眼時,面容依舊,垂落兩肩的白發随腰間系帶輕晃,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再次落到耳畔,玄叢恍惚又回到了拜師當日。
他跪了半月才換來的垂目,而今隻剩失望。
“當日你不聽我勸阻,畏罪潛逃,我便沒想你能活着回來。”
“謝師甫關心,徒兒這些年不過是苟延殘喘,偷渡餘生罷了。”
“誰關心你了,我隻在意當年真相。”
“真相如何,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
放月長老氣得擰眉,“你還是不相信我會站在你這邊。”
“我相信師甫。”他垂首喃喃道:“我隻是不願師甫再為我卷入口舌之争。”
眼見着兩人氣氛逐漸微妙,玄凝小聲說道:“那個,我先去祭台了,你們慢慢聊着。”
“這麼着急做什麼,不挑個吉日去?”
放月長老嘴上問着,卻也沒攔着她,玄凝看了看天邊斜陽,回頭笑道:“我已拖得太久,如今隻願他能早日入土為安。”
明鏡峰既為仙山,自然不歸人間忌諱所管,隻要不是碰上天劫,每時每日,何不為吉哉。
穿過宗門,綠野過早沾了初秋,風一吹,古樹落雨,金黃遍地。
山中多有洞穴,玄凝輕車熟路摸到了其中一處,鑽進去便是酒香,令人呼吸都醉了幾分。
裡面太黑,她就近拿了一壇抱在懷裡,蹲身爬出洞穴時,一旁的藤蔓上隐隐有光閃爍,挑指一看,是一根半白的灰絲。
也不知是哪位長老又偷摸破戒,把美酒貪酌。
銀絲随彈指落地,林中靜谧,身影踽踽,腳步聲沙沙作響,思緒也仿佛變得漫長。
來到此處,能從牙牙學語到龆年垂髫,再曆少時真切爛漫,雖不在意料中,她過得倒也安然。
習武數十載,雖然艱苦,但比起溷濁前塵,算不上晦暗。
無人問及,過往之事如夢幻泡影,她鮮少主動憶起,卻也常在落花時節,立于樹下恍惚,從而虛度了半晌光陰,惹夕陽提耳教誨。
神遊之際,腳下已然行至橫于兩川間的棧橋長道,雲海之上,落霞彩光赤潋,白鶴飛過金陽,落于山松長唳,人間縱有變遷,而山風不改,夕陽照影,故人步伐再無倥偬。
祭台位于山頂南側,臨崖修建,呈天圓地方之築貌。
即便是俯看到了貢香,卻還要再向下走過兩層階梯,方才抵達圓台。
而等玄凝站到圓台正中央,看着四方之上雕刻的祥瑞神獸,卻又犯了難。
阿紫原先就被身份困在書閣,若是把他留在這裡,豈不是又将他困于四方之境。
黃昏送晚,當月輪出現在身後天邊,與紅日遙遙相望時,玄凝跪下身,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定般,毅然朝着木盒俯身道:“原諒我的私心,阿紫。”
“我知你願意伴我身側,但我更願你自由如風。”
“就當是,阿紫最後一次滿足我的意願吧。”
叩頭聲響徹高山圓台,重重玉緞落空谷,木盒被打開的瞬間,皏風也歎離别滋味難消,将杏沿剔透水滴吹皺,與酒香一同送往昆侖經久未消的積雪,送往每一條溪流落瀑,送往天地原野間、弱水沉鐘處。
酒壇搖搖晃晃倒在地上,玄凝倚在崖邊孤松,醉眼眺望山谷,風聲嗚咽,好似故人悠聲,再将她的名字輕喚。
“阿紫啊阿紫,來生不要再做阿紫了,就留在昆侖山上做隻阿貓阿狗吧,飛鳥也不錯,就是要提防點,别被那群拿弓的射下來。”
她想到了畫面,又噗嗤一聲笑出來,“算了,還是做隻貓吧,那群人會成天圍着你轉,把你奉作宗門祥物,甚至會有人專門跟蹤,把你每一天的行蹤編寫成冊,印刷傳閱。”
“不過,切記遠離鏡釋行。”
許是喝了兩口酒的緣故,提及他名字時也不再遲頓,三言兩語就在故人面前将他的形象诋毀。
“他對動物毛過敏,靠近一點就會噴嚏連連眼淚狂流。我倒不是擔心他,隻是他會仗着自己會仙法,施訣把你的毛褪光,可怕得很。”
說完,她自己愣了片刻,垂眸輕笑時,沾了酒香的嘴角都發澀。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麼。”
或許是故地重遊,讓幾分回憶上湧,玄凝擡頭看着滿天繁星,久久無言。
直到承載着星河的脖子有幾分酸痛,夜風與涼薄雙唇相擁,她翻身落在圓台,回身時,卻蓦然定在原地。
山階之上,白衣翩跹,銀發沐了月光,輝光搖曳,一切都恍如昨日。
即便看不清面容,那人的名字卻瞬間脫口而出。
“鏡釋行……”
當最後一個字落地,風聲呼嘯,身影消失在山階,隻留她一人站在風裡,将詫異目光停留。
“看吧,我就說他很可怕。”
無聲無息出現在人身後,這種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甚至當初,她就因為這個,跟他大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