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不覺早,淋落兩日昏曉,山間白霧似雪,劍鞘冰涼,背後輕晃的發尾也沾寒霜。
剛步入論劍谷,玄凝就覺察到場上氣氛有些詭異,一雙雙眼睛如夯入山壁的爪鈎,牢牢緊鎖在她身上,空中氤氲的濕氣也變得沉重,黏在眉斂,蝕在幽瞳,直讓人心生不好預感。
而在不遠處,師姐沭玉正翹腿坐在石凳上,淨藍身影無動于衷,旁邊站着的短發女子倒是回過眸,臉上挂着意味不明的微笑。
潭水倒映中的亭台原本幽靜,忽而箭擊青鐘,水波陣蕩,曠谷回響,五長老緩緩垂眸,望着浮光盡處的女君,問道:“此人便是鏡尊弟子?”
放月長老睨道:“是,你想做什麼?”
“我聽說有弟子立下封雪令,隻為明鏡山再無旁人。”五長老輕點着唇邊紅痣思慮道:“當初我去勸說收徒,鏡尊百般推拒,甚至趕我下山,我以為他直到飛升都不會再考慮此事。”
言語之中,是在指問她是如何說服仙人收徒,放月收回了目光,望着台上站着的女君,語氣淡淡,“仙人心思捉摸不定,我也不過是碰巧罷了。”
若讓這些人得知她從未主動提及,是仙人不打招呼将人帶走,這些老東西豈不是更氣。
日光驅散曉霧,水潭波光潋滟,刃脊碰撞出铮铮脆響,論劍台上劍光翩飛,玄凝皺眉接過對方的閃劈,擡腳踹開距離,又旋手揮砍。
她踹的是膝上穴位,可以使其腿短暫麻痹,對方結結實實挨了一腳,沒穩住身形向後倒去,眼看劍刃将至,連忙大喊:“我認輸!我認輸!”
鐘聲沉悶,不等逍風回鞘,又一個弟子走了上來,“妙羽師妹,賜教。”
沒完沒了。
玄凝喘氣微促,皺眉盯着來人,又挪眼看着台下。
偌大的論劍台似是看她不爽,故意針對。自打上來,她就再沒下去過,當真是應了鏡釋行的那句話,群起攻之。
台下少說百餘弟子,竟無一人為她說話,就連日常交好的師姐,視線相交,也都虛慌躲閃目光。
雖不詳其中原因,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比試時,壓在心頭詭異感覺愈發強烈,她們似乎是商量好的,每次都要在比過十招後,故意露出破綻讓她抓住,再喊停認輸。
這樣做的目的何在,難道是想成全她拿下桂冠?
不可能。
餘光瞥見一衆藍衣身影,玄凝腦海中隐隐有了猜測,但還未經細琢就稍縱即逝。
又是半晌長劍嘯鳴。
東南一隅的長亭無人把話叙,白發雖端坐,但緊握在袖中的手青紫盡顯。
輪番上陣,這哪裡是論劍,這是以多欺少,逼人太甚。
放月長老忍着喉間愠意,蹙眉道:“照此情形打下去,怕是要出事。”
旁邊斜坐的黑發女子聞聲挑眉看了一眼,旋即笑道:“師姐未免多慮,那可是鏡尊的徒弟,怎麼會出事呢。”
仙尊的徒弟,難道就該受此欺負嗎。
倏爾台下哄亂,一眼眺即,眉間山川不減反增,放月長老忙走到亭柱前,剛要出聲,身後五長老冷道:“師姐這麼關心她,不會是因為她與你那個孽徒,同樣來自玄族吧。”
“這叫什麼話,”她轉過身,眼底愠火難掩,“我反倒要問你,玄族與你有何仇怨,讓你時隔多年仍不忘冷嘲熱諷。”
“……”
五長老沒有吭聲,幽暗眸中似有千言萬緒,緊盯着台下道:“你看,她果然不會認輸。”
唇邊輕歎,放月長老站在亭邊,向下望去,小女君手臂上受了傷,卻依然揮劍如風瀾,一濤一浪皆氣勢磅礴。
“這是,艽真人的徂川劍法……”
劍招大開大合,以進攻為主,雖能迅速挽回場上局面,但若在短時間沒有解決對手,拖得越長,對自身體力消耗越大。
小女君眼中淨是傲氣,哪怕是扯疼了手臂,手中逍風絲毫不拖泥帶水,振劍時,握劍太久的右手有些不穩,她趁機踢劍換手,斜身毫不留情向對方胸前揮砍。
“我認輸!”
又來了。
劍尖險險劃過衣襟,玄凝面色陰沉,不等鐘聲敲響,她提劍走到圓台邊緣,指着下面的藍色身影獰笑道:“師姐煞費苦心安排了這麼一出好戲,自己不打算上來嗎?”
被指到的人放下了翹着的腿,依然是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擡眼輕蔑哼道:“被人劃了胳膊,妙羽師妹怕是覺得有傷自尊,才會說些胡編忿話。”
“是否為我胡編亂造,并不重要。”玄凝指着她的臉道:“沭玉師姐,我要挑……”
“師妹莫要心急。”
一直抱手站在旁邊的部猙突然發話,“不妨先讓我領教一下,仙人之徒的風采。”
她邊說邊走上前,短發垂肩,劍柄爬雙蛟,寒光乍現,不待風吹就讓人渾身發涼。
不知為何,望着對方似笑非笑的雙眼,玄凝總有種上套的感覺。
關于接連不斷的挑戰是否為沭玉安排,她隻是猜測,出言相詐,對方不承認也在意料中,但部猙居然為她開脫……
或許這兩人的關系,不止是傳聞中旗鼓相當的對手那麼簡單。
拱手問禮,玄凝退回了幾步,繞着手腕思考着對策。
若她的猜想沒錯,那沭玉的目的是什麼,坐觀鹬蚌相争,自享其成?
鐘聲敲響,刹那間寒光直逼臉前,快到來不及心中暗歎,擡劍格擋,其勢威猛,害得玄凝連連後退,猛地紮步才穩住身形反擊。
對方身形雖與她相仿,但終究占了年齡優勢,出劍不僅狠厲,力度也十分霸道。扶劍下腰,回身挑刺,動作如雷電般迅疾。
不愧是拿下論劍第一的人物,僅僅一招試探下來,玄凝就暗自咋舌,此人的實力遠在她之上,倘若在上午,她還能與之過個百招争輸赢,可眼下日漸西落,她的精力被消耗了太多,怕是連半個鐘頭都撐不過。
思躇之際,對方擡首笑,“師妹在想什麼?是在想如何取勝于我嗎?”
還不等她回答,部猙低眉冷哼,不屑的嘴角上揚道:“我勸你還是想想,如何站着走出論劍谷。”
威脅與劍風同時襲來,玄凝蹬身空翻,落地後擡眸皺道:“我與師姐不曾有過交集,師姐何故對我如此不滿?”
對方低低笑了兩三聲,似是覺得她的話簡直可笑。
“讨厭一個人還需要原因嗎,那……要怪就怪在你是仙人之徒,看着實在礙眼。”
又來了。
仙人之徒,玄凝這兩天聽到的次數,加起來比進宗門近兩年裡聽到的還要多。
身為仙人的徒弟,她既沒享受到任何優待,也沒學到什麼獨門秘籍,即便鏡釋行有心教誨,更多也是在道心上指點。
難道說鏡釋行區别對待,對每年上山請教的弟子都教了獨門秘籍?
那她可真是冤枉。
對方一招一式不留餘力,劍刃碰撞出花火,聲音刺耳徹骨,震的手心都酸麻,忽一陣淩厲劍嘯,玄凝旋即扭身躲避,即便堪堪躲過劍尖,卻還是被削破了頰面,流了幾滴紅,但她也乘此機會,擡腿踹到了對方腰肢。
就算她體力所剩無幾,那一腳還是讓部猙踉跄了兩步,皺眉冷哼,扶劍再次劈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