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晌午,日光掃去晨間灰茫,晴朗青空下,幾隻短羽白雀并排站在房檐上,或瞌睡,或埋頭啄毛,打理形象。
其中一隻歪頭小憩的白雀忽然撲棱着翅膀,原地起飛,其餘同伴見狀,也跟着一同飛散。
不一會,檐下房門被人從裡打開,門外站着的人進去後,立即回身關上了房門。
青衫白袍窸窣落地,穿過缭繞煙霧,身影出現在屏風上,幾聲軟水響動,女侍執着火折點着了案上熏香。
沉香紫煙袅袅,水溫稍稍熱了一些,卻也正合适。玄凝閉着眼坐在木桶邊緣,仰頭靠在預留的枕闆上,任旁人拿着皂莢膏在她臉上擦來擦去。
溫熱的布帛抹去了臉上的浮沫,玄凝沒有睜眼,聽着耳邊攪拌動靜,漸漸起了困意。
珍珠、白玉、人參粉末,再加入雞子白在碗中攪至濃稠起浮泡,上臉雖有些冰涼,也可能是她在熱水裡泡着的緣故,總覺得涼而惬意。
平日對這張臉的愛護程度,也就僅僅到這一步了。
女侍并不怎麼開口,習慣使然,她也懶得發出聲音,聽到有人問她要什麼香氣的發膏,玄凝“嗯”了一聲,意為随便。
到底是默契,還是記得了她平時的喜好,女侍照舊選了蘭蕙發膏往她頭上抹去揉搓。
那顔色跟蜂蜜似的,金燦燦的,入嘴還有點甜,玄凝想起小時候被罰禁食,半夜餓極了,跑到浴房偷吃發膏,結果被前來沐浴的玄遙抓個現行。
那個眼神,估計她當時以為自己生了個傻子。
身後侍女拿着鹿角制成的篦子,沾清水梳洗着及腰長發,直到盆中再無浮沫,這才拿稍厚的抹帕沿路輕按,待到擠不出水漬,再用蘭蕙熬煮出的養發油膏均勻塗抹每一縷烏絲。
長布包裹,用木夾固定好後,另一位女侍提着木桶放在下面,木桶裡面裝着燒水時一并燒熱的滾石,淋上冷水,蒸汽瞬間騰升,隔着布帛将蘭花幽香催發。
至此,“沐”才結束。
水逐漸溫和,玄凝睡的正香,忽然臉部被溫水輕刮,眼睛還沒睜開,倒是迷糊地遞出手。
一旁女侍順其自然地接了過來,鍍金甲剪聲音利落幹脆,翦斷藏濁,再用锉刀磨平,玉膏搓拭。
“我自己來吧,你去準備漱水。”玄凝收回手,自顧自地搓着手背手心,再不動彈,她就又要睡着了。
臉上敷的東西已經被清洗幹淨,女侍正在進行盥洗最後一個步驟——塗紅玉膏。
手法實在倦神,好在沒一會功夫就結束,女侍遞來漱水,玄凝含在嘴裡咕噜了數下,低頭吐到了備好的唾壺中,
所謂漱水,就是加了鹽的茶水,那滋味停留在舌尖并不好受,所幸女侍很快遞來了牙刷子,蘸上皂莢清茶膏,一股冰涼的清香瞬間充斥了齒腔,順着口鼻連接的通道一路向上鑽去,連昏昏欲睡的大腦也清醒了大半。
牛骨作柄,馬尾鬃毛作刷頭,拿在手中倒也算輕盈,玄凝趴在木桶邊沿,木讷地動着手,背後女侍始終也沒閑着,拿着拭帕在她後背上下輕擦。
她阖眸迷迷糊糊地想,這要是沒人伺候,怕是洗完都要天黑。
刷完牙,擦完背,玄凝遣散了女侍,拿拭帕從胸前挨着向下擦洗。
水聲時不時的輕響,直到紫煙燃盡才歸于平靜。山石香爐旁的衣架上挂着件雪青色襦裙,被熏得滿緯沉香,垂墜裙帶也作熏煙,輕飄而渺渺。
一聲輕喚,女侍拿起襦裙走進屏風,又是半晌雲裳作風弄,步履話蓮愁,雪青現鏡中。勒珠織金的對襟紗衣輕薄通透,隔着三尺距離連鎖骨上的新痣都能看見。
玄凝無暇欣賞什麼膚若凝脂,玲珑有緻,前者她沒有,後者她也沒有。舉着手臂攥拳松握,看着不斷突起的線條,她總算心滿意足地放下。
沃城這一趟倒是沒白跑,胳膊和腿上的筋肉線條都比之前更漂亮了,不枉她在海上劃了幾天的船,跟蠻族少子玩了半月的“貓捉耗子”。
隻是,這脖子怎麼多出了一道淡淡的分界線?
指尖沾素粉,輕點順抹,玄凝對着鏡子歎了聲短氣,果然最毒莫過于海上金烏。
裹發的棉布帛隻輕輕一拽,便落墨瀑于紫川,女侍伶俐,見狀支起了窗子,好讓秋日盛光照在鏡中人未幹的烏黑秀發上。
趕了兩夜的路,倦意臉上明顯氣血不足,玄凝望着面前的瓶罐,猶豫了片刻,還是掀開了玉蓋。
扶袖蘸胭水,粉腮染滋潤,唇脂暈夕澤。蘭膏墜發紅玉春,琥珀暖黛膚如雲。君為嬌饒繁複抹,白芍空辘不問濃,隽意躍梧桐。
門外敲門聲輕叩,落筆一頓,山焦水濃。
過盛的着墨沒能吸引畫師的目光,提筆猶豫問來人:“哪位?”
那人輕聲哼笑,聲音有些懶倦。
“我。”
那幾分期待的眸色聞聲瞬間爬上了怨念,可憐手中毫筆,被人緊攥在手裡,似要把它從中掰折了。
“殿下既然走了,又何必回來。”
“棠宋羽,你再不開門,我就要踹了。”
“這本就是玄家莊院,殿下想踹,又有誰會攔你。”
“…………”
外面的人不說話,門口也一直沒有傳來破門動靜,棠宋羽掙紮了半晌,還是扶腕撂筆,起身朝着門口走去。
那身影隔着道朦胧門窗一動不動,光是看着就讓人眼酸澀。
清早,在他說完那句話後,她不聲不響地離去,留他一人将過往回憶細數,設想她倘若就此抽身離開,他該去何處聽桑落,将心酸敬月色。
可她回來了。
擡手撥鎖,指尖也随心中隐隐透出的喜悅而輕顫,但他渾然不察,還抿唇斂了神情,故作無事模樣。
眸光穿過縫隙,随之敞開望去,棠宋羽晃然怔定在原地,連扶着門沿的手都忘了放下。
門外,是驚心動魄的弦音,無需任何華麗的辭藻将其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