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昏暗的地下,鐐铐晃撞得無序無規,砸在石闆上噼啪作響,吵得眉眼冷意攢而聚積,将手中寒光對準了鮮紅髒器。
一刀落下,又是新的刀痕覆蓋,伴随着慘叫,面前人結束了痛苦的悶哼,垂墜着手,目光渙散地望着密不透風的輝壁。
沾滿鮮血的金刀沉在盆裡,玄遙摘下皮革手套,解開束發綢帶,起身出了牢間。
“讓世子來書房見我。”
“禀莊主,殿下不在莊中。”
步履一頓,玄遙回眸皺道:“她去哪了?”
“呃……卑職不知。”
瞥見面前女君冰冷審視的眼神,護衛連忙躬身道:“殿下支走了隐寸,隻帶了随身護衛出去。”
一聲輕哼從頭上飄來,護衛跟上了轉身前行的玄遙,聽她道:“她又想瞞着我做什麼。”
“莊主,要派人去找嗎?”
“不用了。”
走出地牢正門,玄遙似是輕歎了一聲,“她有意瞞我,我又何必去追查,隻要她明面上不漏出任何馬腳,我便作視而不見罷。”
目光流轉,望着夜幕下的天燈,她輕喃道:“明日,便是阿凝的及笄禮,待她成親後,莊裡的事情便可以逐步讓她接手了。”
“莊主……”
忽有一隻烏鸢飛過,盤旋在天燈上咋呼久久不走,玄遙慢慢挪動着目光,看見天燈之下的樹杈上,不知何時修葺了一處鳥窩。
烏鸢飛撲而下,落在鳥窩旁,用尖銳的利嘴在蛋殼上用力啄搗,一旁過早孵出來的幼鳥受了驚吓,唧唧複唧唧的叫着,呼喚着外出捕食仍未歸來的母親。
叫聲聽着令人心慌又可憐,玄遙掏出腰間的袖珍精弩,上杆拉弦,對準遠處烏鸢的翅膀按下指扳。
箭簇襲來,烏鸢驚飛,抖落了一身黑羽,鋪蓋在幾乎被啄破的蛋殼上。
不遠處有孤禽急匆飛來,落在築巢邊沿,叼住了黑羽扔出,又挪動着身軀将幼鳥護在身下,警惕的張望着四周。
見母鳥回巢,玄遙收起了精弩,道:“把那幾個人送回韓家,告訴韓家家主,日焦乘天燥,山枯見水綠,方為生景。”
“是。”
*
自古以來,王都所在之地,商業繁華。
過了長橋,還未等進入街道,行駛中的馬車被迫放緩,好在道路足夠寬敞,雖擁而不塞,過了片刻便順利進入紅河主街。
長街上,來往人群絡繹不絕,商販叫賣一聲高過一聲,人聲交疊堆積,最終淹沒在嘈雜之海。
馬車上的人影端坐,車外的喧嚣對她而言稀疏平常,半阖着的眼眸擡也不擡,盯着燭燈下的影子神遊九霄。
馬車停在高樓玉階下,在護衛的提醒下,車上的人這才回神,拂手撥開竹簾,擡頭望着金碧輝煌的高樓,強壓下去的心又開始隐隐激動。
如此心情下,玄凝頭一次覺得,門口那抹着濃粉,簪帶花冠的迎客小相公,看着還算順眼。
木梯盤旋而上,樓下依舊在表演着雄舞金戈,鼓聲掌聲,如迅雷如疾雨,玄凝無瑕欣賞,皺眉别過身子,躲開東倒西晃的醉酒女君,扶起了即将摔倒在地的小相公。
“多謝……哎是殿下?”
見她繼續上樓,小相公連客也不送了,跟在她身後纏問道:“我聽說殿下今晚請了個美人作陪?”
“嗯。”
那男子肉眼可見的眼神一黯,“殿下來樓中從未讓人陪過的,不知是哪家的美侍郎這麼幸運得殿下垂愛,跟了殿下。”
眼看快到十二層,玄凝才瞥了他一眼道,“他不是誰家的侍郎,行了,你下去吧。”
“原來殿下瞧不上樓裡的……”小相公瞪着雙委屈大眼,以袖做帕,正要軟綿綿趴在人肩上,樓下一聲高聲呼喚,他瞬間變了臉色,斜睨小聲嘀咕道:“死酒鬼。”
玄凝哼笑了一聲,“好了,快去送你的死酒鬼吧,說不定她眼花手抖,還能多賞你點銀錢。”
小相公跺了跺腳,嗔怨她好生薄情,便扭着半透半遮的腰身下樓去。玄凝歎了口氣,繼而上樓走到門口,望着熟悉的金雕白玉大門,半晌才擡起手輕叩推門。
石闆厚重,聲音隔着鑲珠明月海紗屏,仿佛是從遙遠的海邊傳來。
撫琴的手頓在空中,棠宋羽一擡頭,便看見映在屏風上的身影,一動不動。
正當他猶豫來人是否是她時,斜對面一直候着的男侍,起身垂首,繞過屏風跪了下來。
屏風後莫名傳來幾聲抽泣,聞聲,棠宋羽緩緩停下腳步,望着屏風上的人擡起了手,摸了摸男侍的頭,雖然一句話沒說,卻也好似說了什麼。
男侍停了眼淚,起身又拉着她的手寫畫,玄凝還沒認出來他寫的是什麼,美人慢悠悠從屏風後走出來,扶袖問道:“殿下,你來了?”
别說,以他的美貌與身段,若是美侍郎,往那一站,什麼都不做,千兩黃金她也能砸的出手。
那雙映着燈火的淺眸逐漸下移,盯着她放在男侍掌心的手,擡眸微抿,語氣幽幽,“殿下,你的嘴不疼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有些耳熟?
玄凝下意識抿了抿唇,想起昨日被咬的原因,讪讪擡回了手,笑道:“我可不像某位那麼嬌嫩,咬一下就破皮。”
似沒想到她會當着外人直接點破道出,美人紅了嬌俏,瞪了一眼就别開視線,玄凝看得心中得意,拍了拍男侍肩膀,示意其退下。
“他自幼患有聾疾,聽不到也不會說話。”
随後,她摸索着冰涼的玉栓,按下了隻出不進的機關。
“我聽人說,畫師下午一回莊,就開始沐發浴身,足足比我早上半個時辰出發。”
随着她的話語和靠近,棠宋羽臉上的神情愈發不自在,玄凝好心停在他對面,上下打量後笑道:“看來畫師很是重視與我的邀約,孤身一人就敢上來,也不怕被哪家女君看上了,強行帶回房間。”
“我……戴了帷帽,沒有被别的女君看見。”
他的解釋很小聲,卻也足夠清晰,玄凝總是忍不住想要逗他,指尖挑着下巴,勾唇低聲道:“帷帽?那萬一碰到了風或者是心癢的女君,豈不成了風光乍洩,意惹情牽。”
望着她眼中的戲谑神情,棠宋羽放下了扶袖的手,“我若不提早來,又怎知殿下在樓中是如何威凜,令多少男子晝思夜想,日日盼君來。”
“是嗎,”她不急不惱,撓着他的下巴跟逗貓似的,“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是如何威風凜凜,令人晝思夜想的?”
“殿下心裡清楚。”棠宋羽想抓住“逗貓”的手,卻被她左右靈活躲開了。
“……”
他多少有點羞惱,最後用了兩隻手,才把那隻手擒在掌間。
玄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搖頭歎道:“這誰家的醋小孩,這麼不經逗?”
她一開口,棠宋羽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忙撤回了手,帶着漸漸攀上紅雲的臉,一頭消失在屏風後。
身影很快便跟了上來,玄凝看着盛放在桌案上的酒壺,眼底閃過一絲疑慮。
誰把紅珊鴛鴦壺拿來了?
金雕玉門的巧妙設計鮮少有人知道,但這紅珊鴛鴦壺的小把戲,幾乎是每個來客都知曉其如何使用。
工匠在豆大的珊瑚紅珠上雕刻了兩面不同的紋理,正為陰鴦,反為陽鴛,分别對應着壺嘴上,兩道細分開來的出水口。
紅珠鑲嵌在把手上,指腹輕輕一滑,便能轉動其面向。
不少人會以此行害人之事,因此在尋常酒樓裡,通常不允許出現此類酒壺。然而步天樓背後依附的,是包括天家在内的世家大族,因此哪怕樓裡以男童作侍,供狎客賞玩,也沒有官府敢來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