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福山莊正門,馬車停擺又挪,受邀前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
熱鬧聲中,一輛垂落着青杏翠葉的馬車緩緩駛停,盡管來人動靜足夠低調,卻仍有不少尖銳雙眼,認出了從車上下來的女君。
“我沒看錯吧,那是韓家家主?她居然會來小莊主的及笄宴?”
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中,正招待賓客的玄遙擡眼望去,烏金大袖圓領袍,七彩織錦蝶繡雲肩,流蘇玉墜長而威然不動,朱钗高髻,平淡眉眼間有着與生俱來的傲氣,幾分恰似故人。
“行走枯山方知綠水可貴,玄莊主,不請自來,你可不要見怪。”
說完,韓尚鳴笑着彎身行禮道,“小輩思行,見過武侯大人。”
“來之皆為座上賓,韓家主不必客氣。”玄遙微颔首,擡手将人扶起,餘光瞥見她身後的低頭男子,不禁問道:“這位看着有些面熟,可是韓家小公子?”
男子抿唇羞澀,往旁邊挪了挪步子,躲着不敢露面。
韓尚鳴回眸瞧了一眼,讪讪笑道:“正是我阿弟,他之前流落在外,接回來後性子也變得怕生,我心想着帶他出來見見世面,也好過成日待在家隻知鑽研庖馔。”
“阿姐……”韓尚非拽了拽她的衣袖,像是被說中了糗事般微微臉紅。
玄遙彎着嘴角淡淡道:“鮮少有世家公子通曉庖馔,小公子既然有心鑽研,也不失為一種修身養性之法。”
“還是莊主看得通透,我隻當他日後嫁人,至少不會餓着自己。”
兩兩低笑,韓尚非不動聲色戳了戳人,韓尚鳴這才“咳咳”清嗓,道:“我此來給世子備了一份薄禮,還請莊主不要嫌棄。”
她伸出手,韓尚非便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盒子捧遞了過去。
“這是……”
木盒輾轉掌心,又遞到了玄遙手上。
“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韓尚鳴彎唇笑了笑,“隻是一份心意。”
“既是心意,那我就代世子收下了。”
玄遙沒有當即打開,轉手将木盒交給了侍從,回頭時,聽到韓尚鳴又問:“對了,我聽說世子殿下進宮了?”
視線瞄着遠處,開口風輕雲淡。
“嗯。”
眼角餘光下意識半轉,韓尚鳴試探問道:“是為何事?”
目光流轉,玄遙微微笑着,打量着她身後的男子道:“說是有了意中人,要請陛下成全賜婚。”
“……”
韓尚非擡起頭,對上她的視線,隻學着她的笑容,輕輕歪頭,羞澀眨眼。
看不見的袖中,指尖掐入了手掌,印下片片紅鈎月。
一落座廂房,他臉上再沒了笑意,連帶着羞澀也不見蹤影,身旁韓尚鳴好心提醒道:“旁人随時會進來,你收一收。”
“呵,她可真會見縫插針。”
“你說,會不會是莊主看出來了,故意這麼說?”
“不可能,她……”韓尚非突然閉了嘴,揚起了嘴角望着門外。
步搖垂落額間,見二人起身,玄遙始終端眸默笑,步伐輕蹑徐徐,扶盞輕點叮叮。
隐寸聞聲合上了門,守在外面,沉悶的廂房隻剩下時不時敲響的清脆。
兩人面面相觑地坐下,聽着聲音,不出片刻,韓尚鳴面色漸漸透着一絲壓抑的紅雲,連呼吸都粗重,拍桌奪起面前的杯子就朝人摔去。
杯中有熱茶,一旁的韓尚非迅速起身,擋下了杯子,也摁住了正在輕敲的手。
聲音戛然止住,那隻冒犯的手也很快就放開。
“莊主,這是何意?”
玄遙揚着下颏,擡眼神情淡若霜月,“我從你們的人口中得了消息,韓家現任家主性情不穩,尤其處于幽靜室内,經不得等待,更聽不得重複聲響。我懷疑是躁症,如今看來,果不其然。”
韓尚非冷冷斜她一眼,回身撫着自家阿姐的背膀,低聲安慰道:“好了,沒事了。”
韓尚鳴捧頭喘着氣,“我…我……”
她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玄遙從袖中拿出備好的藥,放到了面前。
“日服一粒,不可過量,持續三月便可見效。”
“故意讓人發病,好借此送藥,玄莊主真是大善人。”
“躁症并非是不治之症,為了試探她的病情程度,我隻好出此下策。看她現在的樣子,怕是久病不醫,熬出了痼疾之勢,這藥,就當做是我作為長輩的心意。”
久病不醫?是久病難醫。
想起過往,韓尚非眼神一暗,回頭望着那端坐在椅子上的女君,伸手拿走了她面前的藥瓶,颔首道:“那便多謝玄莊主的好意。”
他倒出了藥,就要往自己嘴裡送去,玄遙拎壺倒着溫水,淡淡道:“是藥三分毒,我勸你還是不要嘗。”
“怎麼,玄莊主心虛了?”
“你若想吃也可以,到時候上吐下瀉,頭暈乏力,行事不舉,可别怪我沒提醒你。”
“……”
韓尚非接過她手中的溫盞,将藥遞到了韓尚鳴面前,“玄莊主還是一如既往的幽默。”
“是嗎,你倒是不像小時候那般活潑直率了。”
“連性命都險些弄丢,何況兒時天真呢。”
韓尚鳴服了藥,面色也逐漸恢複,玄遙重新坐下來,道:“我今日沒有閑情,去追溯二位當年,是如何從韓家内亂中活下來的。”
“莊主想如何?”
“我做了件事,需要韓家出面抗下。”
“什麼?”韓尚鳴剛緩和的眉心再次緊皺,“你想讓韓家替你背鍋?”
“既是結盟,自當有所付出。所以二位家主有什麼話和要求,不妨現在提出來,若再讓我發現你們姐弟二人在背後動手動腳,可别怪我手段髒。”
幽冷的清風剛落竹林,便又添了一抹越冬急促。
“過時不候。”
*
長信宮裡外皆有中護軍把守,未央殿更甚,金甲兵士整齊站了三排,别說是人,就是一陣秋末難歇的寒風都吹不進去。
長公主哭訴完,玄凝耳根子總算是清淨了幾分,不過也沒清淨太久。
蛟龍冠下墜,身着一品官服的女君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義正言辭地指責她為臣為子,竟敢謀害太子,蔑視皇天,按律當斬,不過看在玄武侯當年救駕有功,應該免了死罪,施以嚴刑做懲戒。
壞話和好話都讓她一人說了,等到玄凝說話時,她看了一眼金椅上坐着的天子,道:“死罪何來?若按律法,我不僅無罪,還應該受到表揚才是。”
天英聽她主張無罪,冷笑了一聲道:“大膽玄子,人證物證皆在,你還要狡辯。”
長劍懸于頭頂,玄凝提高了音量,讓聲音得以在大殿中回蕩。
“世人皆知長公主偏愛有君之夫,但我記得婚律第六頁明确寫着,男子成婚後,其身所屬權歸女方所有,不可再為她人侽寵或發生關系。若是強迫成婚男子與其合歡,為君者有權索要賠償,或上門私鬥。”
“長公主承陛下天威,旁人自是七分忌憚,怒而不敢為。我今日打長公主,一是按律而行,二是為那些怒而不敢為的女君讨個公道,陛下怎能說我是死罪。”
天覃氣得眉眼直豎,指着她大叫。
“你胡說!你們根本沒有成婚,他怎麼就成你君夫了!”
玄凝低頭望了懷中男子一眼,幾分哀聲道:“我與他兩情相悅,卻因未到成婚年紀,隻下了聘書,蓋了紅蛇玉印,在我心中,早已視他為君夫。今日我及笄,本請了媒官來家中為我們登記,可哪知他被人劫走,送進了東宮,逼迫他易主承歡,試問天下哪一位君姝會容忍此羞辱。”
真假半摻的話語,配合着隐忍聲腔,連黃靖宗聽了都不禁皺眉冷睨。
倒是天子臉上依舊面無波瀾,“你說你下了聘書,如今聘書在何處?”
“回陛下,在紅福莊中的書房放着。”
“那他的呢?”
“他的……”
見她有所遲疑,黃靖宗冷笑道:“聘書一式兩份,女方存根張,男方領複張,殿下連這個都不知道,不會是為了脫罪,故意編造謊話,欺瞞陛下吧。”
“是嗎,承坤世子。”天英敲着桌案,端首斜睨道。
“臣不敢欺瞞陛下,但臣記得,由媒官登記的聘書分明是一式三份,除了雙方存留,還有一份,是要由媒官帶走,存放民禮司。是否為我編造,陛下隻需派人去民禮司查找一番即可。”
對上身旁看過來的陰冷目光,玄凝勾唇笑了笑,“至于首輔大人是貴人多忘事,還是故意編造假話污蔑于我,想必陛下心中已有定奪。”
她說得言之鑿鑿,像是确有其事,天英斟酌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她一直抱在懷中的男子身上。
黃靖宗見狀立馬道:“何必舍近求遠,把他弄醒,一問便知。”
铄羽輕扇,懸着的心響個不停,就算玄凝能笃定此刻聘書早已寫好做舊,放在了民禮司,卻也無法保證意識朦胧的棠宋羽,會為之通曉她的脫身之策。
“陛下,他被人喂了藥,頭腦不清,言行難自控,恐禮數不周,出言冒犯,惹陛下不悅。”
“巧了,我身上剛好帶了解藥。”
黃靖宗從腰間玉帶挂着的皮包裡,拿出了一個同體紅潤的玉盒。
“此藥以雄麝,胡草,姜心等數十種藥物而制,通神達清,且見效快速。”
臨近正午的光芒從門口照進來的,将人臉分割成微弱的明暗兩面。玄凝看着遞到眼前的玉盒,沒有立即接過來,擡眼陰冷反問道:“解藥?大人為何會有解藥,難道說他被喂下的是令人乏力不省的毒藥?”
天英默默撫上了手上的紅玉扳指,眼底疑雲一晃而過,片刻望向長公主的目光都變得複雜起來。
近半年,她一直覺得身子大不如從前,即便焚醒神香,白日批奏折時精神困倦,到了晚上又久久難以入眠,長期惡性循返,苦藥日服,醫官也隻無奈說她太過操勞,應該去山莊靜養些時日。
心力皆不從的情況下,天英将自己的權利,分出了點給内閣,如今看來,倒是正中她人下懷。
黃靖宗臉色微變,随即皺眉道:“世子殿下莫要血口噴人,我隻是根絕世子的描述,覺得随身攜帶的醒神藥能夠解此症狀,故稱為解藥。咬文嚼字,知道殿下是武侯之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文丞之後呢。 ”
“是無意說漏,還是我咬文嚼字,黃大人,你心中自是清楚。”玄凝冷眼轉過臉,“陛下,恕臣狹隘,信不過首輔大人。”
“你……”
“去請醫官。”
金鳳厲鳴,長劍似挪了一寸。
望着匆匆趕來的醫官,玄凝仍不敢放松,一番望聞聽切,醫官面色憂慮跪道:“陛下,此人呼吸急促,脈象弦緊、緩弱無力,依下官的經驗來看,像是中了藥毒。”
“是嗎。”天英掃了一眼人,“可有解法?”
“下官可以先用金針刺激穴位,讓他暫時醒來,但是不知他是服用何種藥物,下官也不敢輕易開藥解毒,隻能先用茶水灌下,中和體内毒素。”
“那就等他醒來,再問清下藥之人。”
醫官從行醫匣中掏出了針灸囊,玄凝知無法躲過,索性将人小心放躺在懷中,餘光斜睨,看見身後的影衛得了眼神欲要後退,她不急不忙道:“站住。”
吉蕸守在門口,聞聲攔下了影衛,“陛下未曾說要放行,請回去。”
“首輔大人命我去民禮司,查找是否有世子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