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的霜風吹薄了素姣,幾隻落雁穿雲衣,列陣飛往天南。馬車徐徐停在門前,着一身長袍的女君率先跳下車,涼霧随着呼吸吸入鼻腔,還不等站穩,玄凝被山上寒意冷得瑟縮了一下。
清晨山上下了場霧雨,她坐在馬車裡睡覺,門窗緊閉,加上有人在身旁,自是不覺冬日雨冷。
想起人,玄凝不忘回身伸出手,将一路被她當作枕頭的人扶了下來。
娲祖神廟門口候着奉侍,清一色天青長袍,額間點朱砂,而在她們中間,五彩衣奪目,臉上描繪有日月供紋的奉行使,面朝着走來的女君們,交掌拂面,合印落于額頭。
雖不是第一次來,但常年疏于回憶,玄凝忘了如何回禮,隻能餘光偷瞄身旁,有模學樣。
“祝主所求的紅繩,如今正在誦禱殿内焚香,祝主可随我來。”
紅繩結發,是瓊國成親傳統。通常為家中年長者為小輩準備,不過眼下,玄家長老死的死,隐居的隐居,也就隻有母親玄遙為其操勞一二。
沐過七日檀香火,承載祝禱經誦的編織紅繩,安靜地躺在掌心,每一根紅繩都是劃過夜空的星礫,牽引着遙不可及的距離,橫跨忘川,讓思念得以存在。
玄凝正要将紅繩裝進随身攜帶的紅匣,餘光卻瞥見玄遙又從奉行使手中接過了四根紅繩,不禁心疑道:“難道是怕我弄丢了,多備上幾條以防萬一?”
畢竟來時玄遙千叮咛萬囑咐,讓她萬萬不可把紅繩損壞弄丢,為此,她才特意帶上了空匣子。
金殿高聳,圓拱形的藻井使聲音更容易回蕩,盡管好奇,玄凝還是等到出了大殿,四下鮮有奉侍時,靠近小聲問了一句:“阿媫,你怎麼多拿這麼多?”
對方微微側眸,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轉過臉才垂眸道:“不是給你備的。”
不是給她備的?那是……
心下想法或多有點大膽,偷瞄了一眼玄遙,她還是神情如雲淡,看上去并不打算主動解釋。
剛要冒着被罰的風險開口詢問,忽覺一陣陰風拂背,玄凝心中大驚,立馬回身戒備。
随身的侍衛見她猛地轉身,也被吓得一怔,手按在腰間佩劍上,險些就要拔出來。
娲祖神像前不可見兵刃,玄凝及時摁住了侍衛的手,看着院中樹下晃過的玄紫身影,眉心緊鎖,“跟好莊主,我有點事,過會便來。”
說完急匆匆離開,玄遙回頭看見,也沒說什麼便任她去了。
身影走得不算快,像是故意等人追來,玄凝大步流星跟在身後,開口問道:“這位巫祝大人看着好生眼熟,我們是不是曾在沃城見過?”
巫祝并未答,依舊邁着徐徐信步,朝着神廟深處去。
所見祝奉漸少,遠離了人群,清淨下來的山林愈發生寒,玄凝不知她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她一停下來,巫祝便會慢着步子等她跟上,無奈隻好沿着陡峭山階繼而行路。
越往上,山階漸青,草木茂密,每間隔十五步,便能看見雕刻成雙頭九尾蛇模樣的石像,玄凝心中愈發感覺詭異,尤其那蛇目,用紅朱砂點了睛,一路上她都覺得有無數眼睛在緊盯着自己。
玄凝半開玩笑地想,若是黃靖宗在此設下的埋伏,她今日怕是主動送上門了。
不知不覺中,已經臨近山頂,巫祝停在了一個黑漆漆的山洞口前,轉過身,一張爬滿蛇紋的臉熟悉又陌生。
玄紫厘衣,腰纏破彩,冠帶三銀。
蛇神賜日月,萬載共輝光。
面前人雖蒙上了雙眼,但玄凝始終能感到一股奇妙的淡淡視線,尋常她人的視線,往往是帶着打量或情緒,像烈陽或暴雨,總是有形可循。
但當下的無數瞬間裡,透過黑紗的視線,像是一團不可見的霧,時濃時淡,萦繞過周身,如蛇身靈活盤旋,仿佛連她的心都能鑽進去。
而她真如知覺一般,隻輕輕擡手,不同初見時那般的誇張語氣,聲音哀而憂淡。
“你來了。”
何止來了,都跟來一路了。
玄凝默默腹诽着,眼前這位看起來煞有其事的巫祝大人,好像能探聽她的心思一樣,在她心聲擲地後,彎唇笑了一下。
“我知你來意,所以才會來此處。”
“想不到巫祝大人居然能窺破人心,知我來意。”玄凝擡頭左右打量,沒有看見洞口有任何題字,“這是哪裡?與我所問又有何幹系?”
巫祝回頭望了一眼洞中,在看不見的暗處垂落幾分眼睫。
“是我暫居之所。”
書中常言得道高人居深山野曠,啖果飲露,而巫者居群,得人信仰擁護而立。她倒好,跑來娲祖神廟來獨居山洞。
想到自己的心聲可能會被對方聽到,玄凝沒有繼續再想下去,“既然你知我來意,那可否能告知解法?當然,你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诓騙我。”
“嗯。”巫祝輕笑了一聲,回眸啟唇道:“我出現在此處,就是為了幫你解惑。”
“解惑?”
“你應該發現了,那塊白玉的蹊跷之處。”
玄凝神情一愣,“她竟當真知道來意……”不小心道出的心聲,随着巫祝的話語而凍結飄浮,不安随之籠罩。
“它本是普通玉石,至少在你贈給他之前。”
“那現在呢……”
“你不是看見了嗎。”巫祝擡起手,撫摸上被籠罩的雙目,“它會自我愈合。”
一語驚人,玄凝腦海中飛快閃現那日清早的畫面。
明明接近晨起時間,玉石上還有絲狀裂紋,但等她回來被棠宋羽問及,從枕下摸出來後,玉石上卻僅有先前那道裂痕。
“自我愈合?可它為何會有如此能力?這與巫祝先前所說的命格太重有沒有關系?”
“草木折斷、人禽受傷皆能自愈,玉石又何嘗不可。”
“話雖如此,但它愈合之速未免太快……”
玄凝講了之前看到的畫面,巫祝靜靜聽完,絲毫不驚。
“嗯,因為它所受的,是未到之事。”
棠宋羽先前與自己講過,他曾夢見她出事,玄凝擰緊了眼眉,“你是說,他那晚所夢見的是将來之事,他可以預兆未來?”
如此玄乎,那棠宋羽究竟是什麼?
罕見的是巫祝這次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了許久才道:“這點,我還未弄清楚。”
“世上居然有你不清楚的事。”玄凝抱手調侃笑道:“莫不是我沒給錢,巫祝大人便故意賣關子,不告訴我關鍵。”
戲谑聲中,巫祝擡起頭望着灰蒙蒙天色,仿佛能看見什麼般,伸手觸及了一抹淡白光芒。
那是陽光藏在烏雲身後,暴露出的一抹白色輪廓,映在漆黑下的暗紅眸眼,照得其中紋路也黯淡。
“這個世間,有太多我無法看清的事情。有時即便參透通悟,也無法言之與口,行筆透露。”
“玄凝。”她放下手,望着因被稱呼姓名而驚訝的女君,“他并非……”
淡紅透紫的薄唇一張一合,玄凝卻全然聽不見,自我懷疑地攏着耳朵,問:“你說什麼?”
“……罷了。”
半晌,巫祝歎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遞了過去。
“這是?”
打開一看,裡面并非是什麼字條秘密,而是一根紅繩,從外形上來看,與廟中所求的紅繩沒有不同。
“白玉有靈,佩戴的紅繩自然不能再用尋常之物替代。”
“可它看起來與廟中紅繩無異,有什麼特殊作用嗎?”
“延年益壽。”
玄凝懷疑地擡起頭,“我虛十六,他虛十五,延年益壽?巫祝是在咒我還是咒他。”
“嗯……時間不多了。”
煞有其事的自我喃語,聽得玄凝緊皺着眉心,心中隐升出一絲惱怒,未經湧上喉間,便又聽到巫祝說了一句:“我的時間,不多了。”
原來是在說她自己。
“既然是延年益壽,巫祝為何不自己戴着,如此珍貴之物,就這麼白白送人?”
眼見她靠近,巫祝退後了一步,身影近半掩與黑暗,洞内有風掀湧,吹得她頭冠上的銀飾“叮鈴鈴”作響。
“切記,紅繩不可浸寒。”
沒有解釋緣由,那人便轉身朝洞中走去,玄凝站在洞口試探張望,洞内幽黑不見五指,身影走進去後,便難以覓得其蹤。
隻是有風帶來哀聲,傳到心中,激起一片波瀾。
“如若浸寒……”
“若浸寒會怎樣?”
棠宋羽坐在椅子上,任面前女君輕柔将換了紅繩的玉墜重新戴上,她話說一半,便不再講述,無奈隻好摟着人追問。
耳鬓邊被剪斷的一寸長發垂肩,玄凝挑起纏在指間,低頭笑道:“我發現畫師雖寡言少語,好奇心可從未落下半分。”
他不否認,卻也沒再吱聲,玄凝笑了笑,捧起他的臉,俯身輕啄。
“天機不可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