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宋羽避開了他伸來的手,搖頭道:“隻是幾件舊衣物,我自己來便好。”
說着“隻是”,但吳關看他放下時小心翼翼的架勢,完全不像是普通的舊衣物,便也不再執意幫忙,“那畫師先把藥喝了,不然我不好跟殿下交差。”
“知道了。”
棠宋羽端起溫涼的藥碗,一口飲盡後才颦眉問道:“這是……滅陽湯?”
“是,殿下吩咐過,夫人每隔半月便要服用一次。”
滅陽湯味酸苦怪異,喝完後連唇齒都是苦辛,棠宋羽默默接來茶水漱口,院中懸挂的衣擺飄蕩,落到目光中,引神思一陣恍惚。
原來距成親之時,已經過了半月。
衣箱放置在院中椅上,棠宋羽手中攤展着的衣裳,雖是當下時節該着的冬裝,卻顯然不符身量,看着像是孩童年歲才會穿着的裘袍。
玄凝故意小聲接近,他也就沒有發現,還在撫摸着衣袖上的絨毛,像是陷入某種回憶了般,半晌沒有動靜。
捉弄心油然升起,玄凝拿起衣箱中還未晾曬的衣物,躬身遞了過去,口中學着吳關的聲音道:“夫人。”
可能是她模仿的七八分相似,或是他依舊在神遊,棠宋羽絲毫未察,頭也不回接過了遞來的衣物,繼而抖落衣塵,攤開落架。
一件又一件,箱中衣物本就不多,很快玄凝手中沒了衣物,眼看着棠宋羽搭曬好最後一件,又站在原地發愣,她低頭解下了自己的抹額,遞道:“夫人,還有一件。”
棠宋羽将抹額握在手中,片刻後才覺得不對,他以前何曾戴過用金石玉珠裝飾過的抹額。
回頭見來人正一臉戲谑地瞧他,棠宋羽無奈地彎唇,走近将抹額為她重新系上。
“午膳可曾用過?”
“在外面用過了。”
“好。”
“夫人剛剛在想什麼?”
他靠近了身子,繞手輕纏,語氣淡然。
“沒什麼。”
捕捉那雙眸眼閃過的一絲黯然,玄凝笃定他有意隐瞞,便指着衣架問道:“和那件衣裳有關?你盯看了它許久。”
棠宋羽調整着她額間玉石的位置,不用回頭便知曉她所指是哪一件般,聞聲輕搖首:“隻是想起了過去的一些事情,與衣裳無關。”
看他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有關,反而像是息息相關。出于好奇,玄凝上手摸了摸裘衣,質地柔順暖和,應該是白狐毛所縫制的面料。
狐白裘名貴,近年由于白狐數量減少,城中隻有天子或王候卿相才能穿得起,棠宋羽這是從哪弄來的一件童裘?
見她疑惑,棠宋羽垂眸解釋道:“這些衣袍,是先前白災時,她人捐贈的。”
“噢……”
這下連玄凝都低了頭,心中酸澀時,又不想被他再次看出,隻好挪移了視線,順帶将話題引到自己身上。
“這些紋樣,好像是前些年時興的雲雷紋,我記得阿媫也曾為我裁制過一身這樣圖案的衣裳,隻是我個子長得快,沒穿幾次就小了,之後我去了昆侖,成日穿着劍宗藍袍,帶來的冬裝也鮮少穿身,都被我送人了。”
“冷嗎?山上。”
玄凝回過頭淺淺一笑,“不冷。”
群山白皚,寒風簌面,若非鏡釋行施法設下屏障,那長達數月的冰天雪地又豈是她能抗下的。但她不願他憂神,或是因聽到鏡釋行的名字再次起了醋意,隻好瞞下了因論,隻談結果。
棠宋羽左右看不出她隐瞞的痕迹,便莞爾慰笑,“那便好。”
不知為何,見他如此,玄凝鼻尖一酸,趁着眼眶還未開始泛紅,連忙轉過身裝作拍打衣袖。
衣裳保存的很好,看得出他穿在身上時候就很愛惜,除了身前那片薄絨有些剮蹭過的痕迹,幾乎再也看不見其它明顯着痕。
“殿下。”
“嗯?”
棠宋羽從身後握住她的手,指着袖端道:“你看那裡。”
她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拿起衣袖一端打量,“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裡面。”
玄凝不解睨他一眼,但手上還是跟着他的話,翻開了袖口。
那裡袖了一隻重明鳥,看起來栩栩如生。
重明鳥。
王候卿相,又是孩童年歲的……
過往無數時間,在無意識中交彙後又錯過,千絲截斷,唯有一根緊連。玄凝恍然愣在那裡,直到棠宋羽從身後輕輕環抱,在她耳邊苦澀喃道:“我今日才發現……原來殿下的贈予,比人先至。”
“……”
在那個被拖行至狹小房間的昏午,在耳畔向鈴孤身前行的雪夜。
“原來殿下,一直在……”
“……”
玄凝捂住了臉,哭聲從指間溢出,他不解她的悲從何處,淚因何流,隻能陪着她,将發現時的内心激動與相見恨晚,一一化作眼角晶瑩,浸濕了記憶中的黑暗角落。
那一根渺小的緊連,在交彙後又各自奔向平行,無數次分出細枝,又在隔着遠近距離處結成末梢,一次次錯過,距離一次次縮短,她終将奮力伸出手,抓住最後一次快要交彙的末端,從此糾纏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