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人對血嫌惡反胃,避之不及,血液散發的腥鏽味在餓獸眼中是誘惑香氣,是受傷信号。
在那一雙雙蒼藍或淺棕的兇惡瞳眸中,此刻的玄凝,是可輕易撲咬撕碎的弱小獵物,哪怕是看見長公主奔逃,狼群并沒有着急追逐,反而呈狩獵狀态分散開來将她包圍。
此時頭頂上方的狹長天色沉霭,太陽已歸西山,日月照拂不到的山谷徹底被漆黑籠罩,也就隻有明亮星空照映在泛光的雪地,銀茫茫的一片,還算得上驅散黑暗。
借着雪地反射的昏光,玄凝架着長劍,目光戒備着周圍動靜,那隻深灰色的狼一躍而起,跳到鋪着白雪的怪石上,姿态傲慢又極具威嚴氣勢。
看樣子它應當是狼群之首,否則狼群也不會它健壯的身軀發出低吼後,磨爪咧牙,蠢蠢欲動。
這和蒙眼論劍的最大區别,也就在于點到為止和以命相搏了。
心聲還未落地,前後各有灰狼疾奔,玄凝撐地翻身躲過迎面撲來的灰狼,掌中劍迅疾劈砍彎月,一劍斬去了從後方撲來的灰狼前肢,拎着後頸朝奔來的狼群扔去。
狼群聽到同伴哀嚎停住了腳步,它們是和人一般的群居動物,聞到來自族胞的鮮血,會輕舔着傷口給予安撫,同時也會将對食物的渴求,轉化為對外來挑釁者的恨意。
又是一聲嚎叫,看着自己的威懾并未起到作用,玄凝咂舌道了一聲“麻煩”,随之劍尖揚起地上的雪,掄身轉踢,一隻被踹飛,還有一隻靈活躲過了她的腳,朝她受傷的小腿咬去,
“小畜生。”
那是隻臉長得像狐狸的白狼,單看體格它不如其它狼類,但行為卻極其敏捷靈活,玄凝低頭暗罵了,逍風刺下去時,被她踹遠的灰狼發出一聲短促怒吼,迅速向她撲咬。
随之一同圍攻的還有三四隻朔北狼,玄凝眉心緊鎖,劍鋒頃轉,寒光破開霜雪,奔雷陡灑紅葉,予孤雪朱砂畫。
落地時,身形有些搖晃,腿上的小白狼還抱咬着她纏住傷口的厚厚布條,倘如它牙齒再長一些,便能紮進她的皮肉。
玄凝捏着它的後頸皮肉,試圖将它跟拔蘿蔔似得拔起來,但這樣的舉動,在它母親眼裡是死的威脅,還不等她将白狼丢出去,一道黑影踩着怪石騰空而躍,獠牙直沖後頸。
“嘶!”玄凝防不勝防,被撲來的狼王壓倒在地,她能感覺到尖銳穿過衣料,紮進薄皮下的血肉,與跳動的脈搏失之交臂。
死畜生,她今天非要把這隻小白狼扒了皮做狼裘。
不遠處上空有紅光劃過,玄凝正與狼王搏鬥,等她注意到時,碧綠極光下也就隻剩下一縷硝煙。
玄鳥箭,這麼近應該是長公主放的,難道她那邊又出什麼狀況了?
未被護甲保護的胳膊忽的一疼,那隻不怕死的小畜生居然還敢上來咬她。
玄凝架着逍風抵擋住狼王的利齒,擡腳蹬開了纏咬在腳上的灰狼,悶吼用力,将壓在身上的狼王推開距離,趁聚力未散,反手揮劍,狼血濺了一臉,榮光如潑墨畫般肆意滴落,順着玄甲上的規則方圓畫出哀歌。
那兇勇無懼的美麗,應當被神認可。
有人心生感歎,繃緊的弓弦卻驟然松開,直奔十丈外的身影。
玄凝正提劍步步逼近小白狼,捕捉到聲音,皺眉急忙撲閃躲開。
刺裂夜風的箭矢斜斜紮在面前,看見熟悉的鷹标,她忍不住在心中疑然:“怎麼才放暗箭,這滄靈軍也迷路了?”
狼王死後,剩下的四五隻朔北狼紛紛豎着尾巴逃竄,隻有那還不知道自己要被做成狼裘的小畜生,嘴裡嗚嗚耶耶的還想咬她,玄凝一腳踢開,躲在山石後面警惕地環視周圍山壁,濃夜遮掩,她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身影或晃動。
不過,還是有一件可疑的事情讓她注意到了。
靠近箭镞的箭杆上好像綁了什麼東西。
出于謹慎,玄凝拎起在一旁狗叫的小白狼扔了過去,等了好一會兒,也沒等來被紮成篩子的狼裘,眼看那小白狼又屁颠颠跑過來啃她靴子,玄凝忍無可忍地警告道:“再咬人我現在就送你下去。”
小白狼氣勢洶洶地,一口咬破了她警告的手指。
“嘶你個沒娘的畜生。”
玄凝按着小白狼的脖子剛想下手,一支箭倏忽劃過藏身之處的上方,紮在了面前雪地裡。
幾縷發絲掉落在晦暗雪地,玄凝捏着發絲,冷意由傷處蔓延開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隻箭,是挨着她頭頂劃過去的。
為什麼,既然發現她暴露了頭首,為何不直接一箭射穿她的腦袋,總不能是單純向她展示滄靈軍的弓箭手是多麼精準優秀。
望着那支捆綁着不明物件的鷹箭,玄凝放開小白狼,蓄勢從山石後跑出來,拔出來,跑回去,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停頓。
沒有進食,又一直處于流血狀态,她的體力根本所剩無幾,回到山石後便深呼了幾口,以緩解暈眩的腦海。
東西是用一根紅繩綁在箭杆上,玄凝解下來拿在手上打量了片刻,那是張疊起來的紙薄匣,裡面好像有什麼粉末,她放到正孜孜不倦與她奮戰的小白狼面前,按着脖頸強迫它聞了聞,“怎麼樣,有沒有毒?”
“嗚……嗚嗷!”
它又咬住了她胳膊上的護具,玄凝丢開它,“看來是沒有。”
即便沒毒,玄凝仍不敢掉以輕心,她随手将包着粉末的紙張塞進腰間,微微露頭觀察着身後,狼血染紅的雪地上,依舊沒有人影。
算了,當務之急,是找到長公主彙合。
那人說不準還在高處架着弓箭瞄她,玄凝想了想,決定繞道而行,隻是她剛蹲身挪出一步,忽然一口鮮血湧上喉頭,粘黏在唇齒順着嘴角緩緩落下。
“哦嗷——”
小白狼激動地嚎叫,氣得玄凝一把捏住它的嘴,“怎麼,見我吐血你很高興是嗎?”
“嗚——嗚——”
小白狼本就豎着尾巴繃直僵硬,跟沾了水被凍住的掃把似得。
“我要是死在這,你……”
一聲無比熟悉,和氣急敗壞的呼喊從不遠處傳來,打斷了她的話。
“玄凝你個騙子——那個洞——是蛇窩!!”
這也不能怪她騙人,她白天進去的時候也沒看到蛇。
“叫什麼……”玄凝循着聲音回眸望去,卻見身後怪石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隻通體雪白的細蛇,正沖她吐着蛇信。
地上七零八落躺着的狼屍上,也不知什麼時候爬滿了長短不一的白蛇,她剛從餓狼嘴裡活下來,又遇見大冷天不睡覺的蛇,玄凝感歎自身遭遇的同時,還不忘腹诽一下長公主。
什麼吉祥物,運氣全在她身上,旁人是沾不得一點。
看着不斷靠近的蛇首,玄凝的腦袋愈發昏沉,連眼前的白蛇都忽隐忽現。意識飄忽不定時,身後有人喚着她,“阿凝……”
“棠宋羽?”
她回過頭,身影朦胧模糊,似浪花層層堆砌,一會兒遠在海岸線,一會兒又近到懷中,玄凝扶着地面想要站起,半晌卻發現自己還坐在地上。
天殺的,她好像出現幻覺了。
聽到嗷嗷叫聲,天覃這才注意到她身處的石頭,等她小跑過去,卻見玄凝晃着身子,“咚”一聲悶響暈倒在地。
“玄凝?”
有風拂過因憶起往事而驚恐的眸眼,身影仿佛不是倒在雪地上,而是倒在長信宮朱紅的地闆上。
“阿父?”
箭矢射出了男人的喉嚨,他微微驚怔的眼中,映着持劍趕來的鳳影,是從未褪色的記憶中,同樣的飒爽英姿。
“沛……沛……”
他再次擡起了握着匕首的手,緩緩的,靠近視線中那點紅灼。
“放箭!”
一聲令下,箭镞瞬間飛出,直沖男人的腦袋。
“阿父……不!阿父!”
“帶公主下去。”
天覃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人抱在懷中,她用力捶打着護衛的脊背,“放我下來!母君!母君!為什麼!”
“他要殺你。”
“胡說!要不是你屠了阿父的族人,他怎會瘋癫至此,都是你的錯!你逼死了你的君夫,害死了我的阿父,你就是個冷血無情的劊子手,我再也不喜歡你了!我讨厭你!”
“……公主受了驚吓,還不帶下去讓醫官看看。”
“不!放開我!”天覃掙紮半天也未能從護衛懷裡掙脫,望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眼中含着的熱淚,一滴滴砸落在地上,不管她如何哭喊,她的母君,始終不肯回眸松口。
甜棗食去果肉,隻剩一顆尖核,嗦之味澀,又難棄之,隻能深埋泥沼中,或腐爛,或出芽,或上下沉浮,終日痛苦,用酒色玩樂麻痹自我。
天覃痛恨自己不甘腐與爛泥的心,更痛恨堅信她終有一日能夠茁壯的母親。
黃靖宗巴結她的目的,她動動腳指頭就能想明白。
一個除了地位一無所有,什麼都不懂的太子,操控起來,該是多麼得心應手。
成為她的傀儡,成為她的失望,成為她的……
“讓開。”
出神之際,有人悄然經過她身邊,冰冷的餘光掠過眼角,天覃來不及詢問,就見他單膝跪在地上,解開了披風墊在雪地,将暈倒的人翻面放平在上面。
“銀甲,背上有玄弓……你是滄靈軍?!”
薩耶剛上手去拆玄凝腿上的布條,身後人忽然拔出匕首朝他刺來,他目不斜睛,擡手施掌,如他所料,此人并不善武,僅三成力就能将其放倒在地。
“好痛……”天覃狼狽地爬起來,見他撿起掉落在身旁的匕首,連忙出聲呵止道:“你别碰她!”
“她傷口有毒。”
“什麼?”
沾滿污血的布條斷口整齊,淩亂地堆成一團,被鷹喙箭頭劃破的傷口絲毫沒有愈合,還在往外滲着烏黑的濃稠血液,天覃不敢看下去,捂着口鼻躲到一旁側身坐下道:“你手腳最好幹淨些,否則我就……就讓人宰了你。”
手中火光來回烤炙着鋒刃,薩耶始終擰着眉心,至于長公主的話,他全當耳畔呼嘯的風,聞而不理會。
箭上塗抹了滄靈巫醫研制的毒液,被劃破的傷口若是出血,便會流血不止。
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方便獵人在雪地狩捕大型野獸,因此,除了阻礙凝血的毒物,裡面還加入了能夠使人産生幻覺,陷入昏睡的攝魂芝。
她能撐到現在,屬實驚人,若是沒有遇到狼群,可能她真的會清醒堅持到同伴救援。
火折點燃了堆疊布條,縷縷風腥鑽進鼻腔,薩耶狠下心來,将鍍過火焰的尖刃,緊貼着綻開的傷口輕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