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開迷霧的日光靜悄悄晃過樹蔭,途經依偎身影,未留得半點餘溫。
不同于日後十分注重自身形象的玄霁,那張年幼的漂亮臉蛋,随着玄凝繪聲繪色的講述,不斷變化着豐富小表情。
尤其是聽到她提到成親,玄霁兩眼泛光抓住她的衣袖,不等她說完,就迫不及待問道:“我真的和小莊主成親了嗎?”
他若能再耐心一點,玄凝便能将唇邊的名字念出,可獨獨他好奇心切,張着一雙欣喜難言的明亮眼眸,湊近到她的面前。
“我以後真的可以和小莊主再不分開嗎?”
“……”
天真如稚童,認為一紙婚約,兩指紅泥,便可永不分離。
玄凝一直覺得,阿紫之所以想和她成親,是他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話,認定隻要成了親,他就一直能留在她的身邊,做她的阿紫,再不分開。
她走了以後,這樣的想法始終紮根在阿紫的内心深處,經年不衰反漲。可她的記憶随年華褪色,他也不再隻是阿紫,而是玄家掌籍玄霁。
“我沒有和你成親。”
玄凝望着那漸漸暗下的眸光,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但你能出現在這裡,成親與否,便已經不再重要。”
“小莊主說的話,阿紫有點聽不懂……”
玄霁揉了揉泛紅的眼眶,“怎麼會不重要呢,若是和小莊主成親的不是阿紫,那阿紫以後要去哪……”
他的存在,仿佛也隻是為她一人。
“去哪都好,隻要是你想去的地方。”
“不好,一點都不好!”
他如兒時般哭鬧着撲到懷中,“阿紫隻想留在小莊主身邊,哪也不去,要是小莊主娶了别的男子,阿紫還不如死了算!”
明明玄凝已經極力避免自己想起那個晨昏,想起猩紅水池裡的漂浮,想起脆弱不堪的冰冷血肉,躺在懷中一動不動。
但幻境中的景象基于她的深淺意識共同建存,玄凝隻聽到一聲嗚咽,再低頭時,幼小身影不再,隻有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子,伸手拂過她的臉畔,字字艱凄。
“對不起……我不該為難小莊主的……”
“阿紫隻是忘記自己……已經死了……”
鋒刀劃開的深長傷口,被水泡的泛白褶皺,玄凝隻看了一眼,便被遮住了眼睛。
“我這個樣子……好醜……小莊主會作噩夢的……”
“不醜。”
“是嗎……”素手緩落,蒼白發紫的嘴唇微微向上,淺勾出兩點月彎,“那便好……”
聲音微弱無力,直至消失不聞,玄凝低下頭,吻了吻他的額頭,如當初一樣。
“對不起……是我沒保護好你……”
玄凝從來沒有做過有關阿紫的噩夢。
而今,卻沉墜其中。
不知過去了多久,玄凝站起身,望着重新聚攏的白霧,擡手抹了抹濕潤眼角,朝着未知深處繼續獨行。
若這裡是由她意識決定的幻境,她要如何才能出去。
拿夢境來推敲,當人在夢中開始奔跑或登上高處,面臨的一定會是踏空,墜落,然後醒來。
墜落的方法,玄凝已經試過了,結果顯而易見。
跑?
跑吧。
玄凝丢下弓箭,卸下衣甲,隻剩一身紅色衣袍,在雪地之上,迷霧之中,鉚足全身力氣向前狂奔。
她期待變幻的坡度,期待腳下松雪變得如雲般柔軟,好讓她踏空,失重,迎來蘇醒。
可哪怕是幻境,她的運氣也沒有好過。
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霧中,有火光若隐若現,不知不覺,玄凝已經跑得滿身濕汗,比起期待落空,她更相信那個火光,便是此次幻境的終點。
滾燙的肌膚穿過迷霧籠罩的陰森幻境,不知是汗水還是白霧凝結的水珠順着下颏流滴,玄凝咬着牙,撥開最後一絲阻礙在眼前的紡線,跻身沖出團霧。
“!”
玄凝猛地驚醒,入眼是昏紅夜空,飛絮點點飄揚,落到鼻尖,一點冰涼。
緩過神來,玄凝立馬坐起打量着周圍,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湖水,不知是誰的燈籠掉在了裡面,在水面上晃晃悠悠飄蕩。
這片湖看起來不是很大,甚至有些熟悉,玄凝疑惑地轉過頭,想要繼續打量,卻看見身旁地上,躺着一個同樣穿着紅衣的男子。
那是,身穿嫁衣的棠宋羽。
他渾身濕漉,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沾了水後,如坊間傳聞中的水鬼般緊貼在身上。
被水浸透的嫁衣仿佛有千百斤重,穿在棠宋羽颀長削瘦的身形,像是被紅蟒纏繞勒緊的獵物,連呼吸起伏都難以察見。
在看清那張臉後,玄凝瞬間繃緊了神經,不顧心下知道自己依然身處幻境的疑窦生寒,一個翻身爬了過去。
“棠宋羽!”
冰冷俊美的臉上爬滿了寒蛇,烏紫的嘴唇緊閉,看起來毫無生氣,玄凝驚訝他臉頰的溫度,忙用發顫的雙手焐上,跨身貼近,急切呼喚他的名字。
“棠宋羽,棠宋羽你醒醒!”
身下沒有反應,玄凝想到了什麼,手指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低頭就想給他送氣。
不等她碰到他的雙唇,棠宋羽突然睜開眼睛,驚得玄凝刹那間不知作何反應,鼓腮瞪眼地望着他。
在她目光的注視下,棠宋羽緩緩擡起手,從她溫熱的額心,劃過挺拔的山根,圓潤的鼻頭,再到微微凹陷的唇溝,胭染的軟唇,他巍然不動的眼簾,終舍得輕落半合,眯眼緊盯。
放到嘴邊的東西,怎麼能不咬一口。玄凝洩了氣就要咬上去,可惜她慢了一步,又或是棠宋羽故意為之,在她即将咬上的時候,帶着手指下樓光臨她的喉結了。
“棠呃……”
一直勾勒的指尖倏然施加力度,連帶着指甲扣進她并不明顯的喉山,害得玄凝幹嘔了一聲,擡手就想拍開他。
可當她抓住他的胳膊,脖子上已然是掌心緊握,五指緊扣,視線裡,棠宋羽臉上的神情沒有任何的變化,隻是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緩慢地彙聚。
“放,手。”玄凝皺眉警告道。
似乎覺得這樣并不足以讓她閉嘴,棠宋羽兩隻手都掐住了她的脖子,随着發力,他紅豔的眼角緩緩流下兩行粘稠的眼淚,在飄雪的夜空下,渾如調色台上溢出的朱砂。
“為何……”
他一開口,聲似哭魂凄哀。
“為何要欺我,棄我,辱我,休我?”
“……”
玄凝怔然望着那兩行血淚,連反抗都變得無力,垂落了雙手在他胸前。
沒有心跳。
“我要殺了你,再掏出你的心,嘗嘗是冷是熱。”
他真的變成厲鬼,前來索命了。
成親之夜,她于湖底,見到了身穿嫁衣,如鬼魅般凄陰陰的棠宋羽。
那畫面過于難忘,以至于玄凝需要刻意将其塵封内心深處,再回避任何可能會喚醒這段畫面的字眼詞彙。
眼下這個所謂的幻境,把她藏的最深,最不想回憶的人與事,由淺到深的挖出來,如攤曬衣被般展開鋪平,讓她毫無防備地滾上去,再突然升起尖刺,紮進她周身每一寸弱勢,讓她皮開肉綻,讓她肝腸寸斷。
那雙手持續用力,恨意蠶食的雙目中,玄凝阖上了眸眼,将淚光深埋淺壑。
如果在幻境中死去,外面的她會變得如何。
她不知道。
“殿下!殿下!”
不遠處傳來幾聲急促的呼喚,盡管那人有意壓下聲量,讓聲音少了幾分尖銳,不那麼惹人注意,但在這片飛鳥無蹤的林中,細聽倒也算得上突兀。
循着呼喚聲催快腳步,薩耶斜身翻躍過人為設下的路障,朝着聲源大步奔去。
“殿下算我求你了,快醒醒!”
無論雲泥如何呼喚,地上躺着的玄凝始終昏迷不省,雙手還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勒扼的連呼吸都喘不上來氣,雲泥使勁了渾身力氣,都沒能将其掰開。
那張臉的血色漲得越來越紅,眼下隐隐露出白珠,雲泥咬牙拔出了短刀,正打算動手時,一道寒光猛地從身側襲來,她被迫滾身躲避,手中短刀橫轉,握在掌心立即朝來人撲去。
在看清苦尋半天的面龐後,薩耶的呼吸急促了三分,側身躲過對方的進攻,出手時也再不留任何餘地。
被風撲揚的發絲未落,刀刃已轉至那人暴露的後頸,不經意一瞥,神紋映眼,薩耶皺眉改了刀背,擡腿狠踹在她腰脊椎骨上。
此人,居然得了神旦精血庇護。
難怪會醒着,而她……
“我要救她,别妨礙我。”
“嘶疼疼疼……哪來的瘋蹶子……”雲泥痛苦地捂着腰,原地掙紮爬起,卻看見那瘋蹶子拎着彎刀,朝着玄凝走去,吓得她顧不上疼痛爬了過去。
“救人?救人你拿什麼刀……哎!我跟你說話呢咳咳咳!”雲泥一個大聲差點岔氣,她咳嗽了幾聲,再次擡眸時,眼前不可思議的一幕,使她過于震驚而瞪大了眼睛。
他脫衣服幹什麼???
銀甲落地,薩耶解開衣領的排扣,拂手撩開,露出被雪地映照更顯白皙的肩頸。不解聲中,他掰斷了玄凝系在腰側的鷹喙箭,反手對準了自己。
沾了毒液的彎鈎刺破了血肉,颦眉用力,從右頸側到左側鎖骨處,硬生生劃裂開一道邊緣不齊的傷口。
她還深陷幻境中,哪怕淚水滑落,脖頸上的手依舊緊握。
她這樣的人,也會負罪在身嗎?
沾染毒液的傷口迅速見紅,薩耶□□跪在她身上,傾身伏首,手指撬開她的嘴巴,讓湧出的血液得以滴落她口中。
“旦之孽身,供飲神恩,宥汝咎罪,奉汝涅槃。”
額間的神紋灼痛,随着唇邊低喃,身下握着脖頸的手,逐漸有了松動迹象。
不明所以的雲泥慢慢靠近,她趴在地上,一會兒關切望着自家殿下,一會兒警惕瞪着神叨叨的瘋蹶子。
這人,該不會就是碦利什提到的什麼、什麼滄靈神蛋?
眼見玄凝的鼻間重新呼出白霧,她緊懸着的心總算落地,隻是瞅見那人戴着的狼鹫面具,雲泥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你叽裡呱啦念些什麼呢?我家殿下到底能不能醒來?”
薩耶眼也不瞥,口中念誦着神書上的口谕,手扶着玄凝的脖子将她摟向自己,如哺乳般将彙聚到鎖骨凹陷處的血液,送進微微翕張的嘴中。
“醒來,有人在等你。”
血沫紛飛的夜空下,抽噎的哭聲漸止,玄凝失魂落魄地直起身,望着身下再也無法自然合簾的雙眼,顫抖的手覆蓋上去,心中又是一陣悸恸。
“對不起……我還不能死……”
“玄甲軍在等我……阿媫在等我……你……也在等我……對嗎?”
本是輕飄無序的血瓣,忽然化作紅霧,絲絲縷縷鑽進身體,即将蘇醒之際,玄凝用盡最後一絲意識,俯身抱緊了冰冷的身子。
“棠宋羽……”
睜開眼時,嘴巴裡的鐵鏽味瞬間湧上大腦,玄凝皺眉舔了舔唇縫,看着面前血流不止的傷口,不禁疑惑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