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雷無眼,孤樹化煙焦,蒼鷹驚乍騰飛,盤旋在頭頂戾鳴,聲似嘶嘔凄厲。轉眼望北天,依稀可見遠去的城牆,被分割成了陰晴兩塊,黑雲如暴風雨中的海浪,朝她奔往的方向急速翻湧。
震耳雷聲與閃瞬的紫電在不遠處接連炸開,置身雷暴中,随時皆有危險,玄凝收回目光,再次催快了墨雲。
駿馬似風飚,踏過荒無人煙的草地,翻躍矮木層疊的山坡,載着身上人的目光,從熱切,行至焦灼,終在跌落下坡時,成為悶呻的憤懑。
從高處滾落,渾身都好似散了架,人并無大礙,但駿馬倒地不起,玄凝抱着墨雲的腦袋安撫了幾聲,在它憂郁痛苦的明亮眼中,轉身脫卸下玄甲蓋住它的身子,繼而踏鴻羽,步塵風,踽踽前行。
雷電似乎有意避開她,在周圍迸發出一道一道光亮,照在晦暗的臉上,一滴淚光悄然滑落。
“棠宋羽……等我抓到你,我要把你栓上缰繩當馬騎!”
視線過于模糊,玄凝悲憤地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翻過一座又一座丘陵,她停了下來,停在山丘的最高處,環顧四周席卷的烏雲,被風吹紅的面頰上,神情茫然而又不甘。
飛星,消失了。
那雙眸眼飽含的執着光芒,在反複确定,認清事實後,随身子的跌落,無聲,亦有形的破碎掉了。
他最好是回去了,或者,他換個身份,再次出現在她的周圍,隻要不是滄靈神旦,他是馬是騾,是男是女,玄凝并不在意。
在風中跪坐了一會兒,遙望遠處的金光,玄凝忽而喃喃道:“我該回去了……墨雲獨自待在那裡,會害怕的。”
轉身離去之際,身後瞬間亮如白晝,與之爆發出一聲嘩然巨響,像是無數紫電擰成了缰繩,抽打在廣袤天地間,震得她髒器都仿若蜷縮在急促跳動的心間,胸口疼漲得厲害。
不等玄凝反應,身後又是光芒先迸,巨響緊随,動靜甚至遠超剛才,她緊閉着眼,捂上耳朵默數了十三聲巨響,才感覺到籠罩在眼簾上的光芒在慢慢散去。
在山上的時候,玄凝也未曾聽到過這般動靜,眼下這老人家是怎麼了,下山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也不怕自己修為折損,再難飛升。
确定聲響不再,玄凝才試探着放下手,回眸望去,金光刺眼,待她的眼睛好不容易适應了光亮,眼前的一幕,卻讓她心上倒抽了一口冷氣,轉身時,連起身都不曾。
膝蓋與草木摩擦聲窸窣,玄凝爬到了丘頂邊緣,向下望去,記憶中,本該是隆起的丘山被削為平地,而平地之上,又被砸出了無數空洞,密密麻麻的彙聚在一起,就形成了巨大的裂谷。
裂谷中,金光相繼綻放出絲絲縷縷的蓮枝,那顆消失不見的飛星,正被金光纏繞在半空中,如蓮心般收攏。
淡白的光芒逐漸黯淡,掐訣收勢,半白的發尾斜落在腰間,流雲劍上,白鶴銜紅梅的玉佩輕晃,有風過眼,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遙遠又熟悉的呼喚。
“鏡釋行——”
淺簾微微扇動,鏡釋行猶豫着,朝呼喚的方向望去,凡人難辨的昏黑天色,他隻需一眼,便看見昏暗天地間,那抹烙印在心上赤紅的火焰,正翻山越嶺,向他奔來。
“阿凝……”
唇邊呢喃着她的親昵,黯淡無光的飛星忽而閃爍,白焰附着在寒冷金光上,化作熊熊烈焰,頃刻間将圍困的蓮枝燒灼成星屑。
鏡釋行剛要拈指施法,耳畔的呼喚忽而急促,甚至,帶了些哭腔。
“鏡釋行!師甫!救我——”
“……罷了。”
金光明滅,穿影十裡。
撲落的身影重疊,指縫穿過懷中散開的青絲,聽着耳畔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呢喃,鏡釋行無聲摟緊了人,應聲道:“師甫在這,你無需害怕。”
“嗯……”
餘光緊盯着遠處的飛星,直到消失不見,玄凝才松了一口氣。
“你在身邊,我就不怕了。”
陽光斜照的床榻上,沉睡的雙眸緩緩睜開,園中童聲吵鬧,身影推開了窗戶,走到桌案邊坐下,提筆在壓好的畫紙上書寫。
伴随着清亮鐘聲,吵鬧聲漸止,悶熱靜谧的屋外三兩輕敲,雖不曾應聲,那人還是端着果盆小聲進來了。
“夫人,你已經醒了?”
“嗯。”
“正好,莊主聽聞夫人食欲不佳,剛差人送來了荔枝,許是天熱,送來的時候冰已經化了大半,夫人快趁涼了吃,消消暑氣。”
吳關放下果盆,掀蓋拿出了一顆荔枝在手裡剝開,果肉晶瑩白潤,汁水香氣甚是誘人,他剛将其遞過去,那案前的男子頭也不擡道:
“岑醫師說我近來陰虛火旺,不宜吃荔枝。”
“一兩顆應當無妨吧,這麼新鮮的荔枝,不嘗嘗多可惜。”
“荔枝滋補氣血,調理脾胃,此等補食,應當送去前線,讓飽受陰寒之苦的将士嘗鮮,而非我這般庸碌無為之人。”
吳關撇了撇臉,将手中的荔枝塞進了自己嘴裡咀嚼,“真甜。要是世子殿下在,聽到夫人你又說這種話,肯定要生氣。”
對方不理他,吳關又剝了一個荔枝,遞到了面前,如哄小孩般得讨好道:“夫人,給我個面子嘛,就嘗一個。”
“……”
“莊主的心意就是殿下的心意,夫人要不委屈一下,假裝是殿下在喂你?”
眉頭微微皺起,落滿金穗的長睫輕扇,握筆的手卻輕放了下去。
“我自己剝。”
“得嘞。”
吳關拿幹淨的軟帕擦幹了荔枝上的冰水,放到果碟中端了過去,看着那雙淨手剝露出半邊果肉,放進嘴裡細咬了一口,這才欣慰轉眼,盯着畫紙上字迹,神情不解又疑惑。
“鏡釋行……夫人,鏡釋行到底是誰啊?你這個月已經寫了幾千遍名字,燒了幾百張畫紙了。”
話語雖有誇大的成分,倒也不是假話,瞟見正主還在不緊不慢地咬着荔枝,吳關長歎了一聲,“燒他人也就算了,殿下的名字還在上面呢,眼下軍隊正攻打滄靈,你可不能再焚紙了,不吉利。”
身影站起走到水盆邊,揉洗着沾了果漬的指尖,“荔枝甚是甜酸潤口,孩子們一定喜歡。趁着課時溫習,你現在端過去,讓文甫也嘗嘗。”
“這……怕是不太夠分。”
“那就和昨日送來的芒果子一同送去。”
“這也送,那也送,畫師這麼大方,卻連個話本插圖都不肯送。”
吳關端着果盆小聲嘀咕着,怎料那人聽見了,擦着手轉身道:“雙凰求丹,我不喜歡。”
“那畫師喜歡看什麼?”
“談不上喜歡,隻是,若你堅持以殿下與我為原型創作話本,那不妨寫一寫……”
玉做的指環在光下泛着瑩瑩光澤,身影站在窗邊,有意或無意摩挲着,半晌沒有吭聲。
吳關耐不住好奇性子,出去後又走到窗邊問了一嘴,“寫什麼?”
園中池塘碧葉連天,粉白蓮花競相開放,擡指輕點,厭色落眉梢。
“寫白蓮紅梅,别鶴孤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