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宋羽隻聽見她呼吸一沉,再擡眼時,那張臉,紅得勝芳菲。
想起來了。
玄凝全想起來了。
昨夜被騙到萍院後,沒見到棠宋羽,她正吵着要走,韓尚非又把她騙到院子裡,指着一株未開的蘭花草,說那是世子夫所變,她需親自用手,将其靈根完整挖出來,方能把他移到盆裡帶走。
挖着挖着,醉意上來的玄凝一頭栽在蘭花草裡睡着了,那好心的韓尚非路過直接給了她一腳,說她把世子夫壓死了,但好在他枕下有一張起死回生符,隻要在上面躺一晚,符咒就會生效。
“韓、尚、非。”玄凝咬着牙,一字一頓冷笑道。
她拔腿就走,臨走前還不忘交代棠宋羽:“乖,我去殺個人,回去等我。”
身影火氣沖天的,隔着距離的窗格裡,玄遙默默收回了視線,啟唇問道:“你不是要回韓家,躲我這裡做什麼?”
韓尚非捧着她的醫書,靠在榻邊晃悠悠道:“玄莊主這裡,比韓家安全,我來避難。”
“你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顯而易見,小呦在助人為樂。”
“小呦确定,不是挑撥離間?”
她抽走了他手裡的醫書,韓尚非歎了口氣,抱手道:“姐姐,你難道不知道,女人最喜歡看的,就是男人争風吃醋的場面嗎?”
玄遙隻問:“論據呢?”
韓尚非啞了一下,“我阿姐就是。”
“所以?”
“世子夫一生氣,殿下就會去哄他,如此一來,他也能确定,殿下如今對他是否一如當初。”
“是他讓你這麼做的?”
韓尚非抻着手臂道:“除夕夜醉酒那次,他不是掰着梅花,數殿下要不要他嗎。”
除夕夜,玄遙有些印象,那次是棠宋羽主動讨要酒喝,她拗不過,便讓人給他斟了兩口,結果不出所料,醉的把花瓶裡斜插的臘梅都薅秃,花瓣全丢進了醋碟裡。
“世子夫為人木讷又愚笨,恰好世子殿下主動送上門,那我便順水推舟,幫他一把了。”
“他方才還為你說話,說你不是壞人。”
韓尚非臉上的笑容更加肆意,道:“我聽到了。”
在他讓男侍在門口駕着馬車遠走,而他則伺機躲過隐寸的眼睛,潛入了前廳花窗旁時。
“還是莊主眼睛敏銳,一眼發現了我。”
玄遙躲開他明亮的眸眼,随便盯着桌案上的筆架,道:“我并非肉眼所觀,而是心中推測,你每次回韓家,往往悄無聲息,這次如此大張旗鼓,定有蹊跷。”
“知我者,玄莊主也。”韓尚非笑着晃了晃她的衣袖,“果然當日選擇嫁與莊主,是小呦最正确的決策了。”
她不問,他倒是主動提及了。
玄遙任他牽引着,站在榻邊居高臨下問道:“韓副家主,你那時的決策,并非沖動意氣之舉,而是精心謀劃之策吧。”
韓尚非仍彎着唇角,仰望着她的眼底冷光,不禁支身湊近,傾吐慢道:“姐姐……你猜?”
枕邊傾倒的過往心聲,愈加難掩的愛慕眼神,玄遙已有了答案,無需再猜。
“為何?”玄遙捧住了他湊近的臉,以此阻止他繼續,“若你的目的從一開始便是我,為何要多此一舉,作出心悅世子的假象?”
韓尚非在她手心裡躺着,帶笑的眉眼隽永。
“怎會是多此一舉。姐姐,若我不委曲求全,執意嫁你,你會同意嗎?”
“會。”
那張臉上浮現出錯愕和慌亂,還有後知後覺的,一絲絲欣喜。
“為什麼?”
韓尚非不察自己紅了眼眶,他隻聽見耳邊的風聲,肆虐狂作,淹沒了他的心跳,吞噬了他的話語。唯一幸存的,是他被放大的感知和眼眸,仍綿綿不絕地傳遞着她掌心的溫度,和她清隽面容上,一切風吹草動。
“是因為我母親?還是……”
玄遙不緊不慢地俯下身,摩挲着他欲哭的眼尾:“小呦長得乖巧,沒有人會拒絕小呦,沒有人會不喜歡小呦。你想聽的,是這些嗎?”
“……”
“小呦,莫把我想的太好。我和被你唾棄的世家女君沒有區别,隻要臉長得符合口味,無論多少年紀,照收不誤。”
風聲漸漸消失了,隻留下心中一片狼藉殘貌,随重重堅硬外殼封鎖。
韓尚非忽而笑的挑釁,沖她眨了眨右眼:“玄莊主,你不會當真了吧?”
好險。
他一定要藏好。
“玄莊主固然好,在我心裡,也隻能排第三。”
除去母親和阿姐,便是第一。
玄遙對他口中的排行并不好奇,問都未問,便松開了他的臉,道:“你也不必将我放在心裡。”
韓尚非鼓着一側腮幫子,抓住她的手道:“那可不行,玄莊主可是小呦的大恩人,怎能不放在心裡。再說,不放到心裡,那要放在哪裡去。”
她随口道:“小呦的眼睛很好看,放在眼裡算了。”
“好啊,小呦從現在開始就不眨眼了。”
說完,韓尚非便真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得玄遙直搖頭,在他腦袋上輕拍了一下。
“頑皮。”
另一邊,玄凝并沒能如意去攔車。
她被棠宋羽攔下來了。
井泉彙聚金銅蛇腹,利用地勢高低,流經曲折蛇身,再從張開的嘴巴流出,涓涓砸落在手背,棠宋羽皺了一下眉,握着她遞來的手道:“有些涼。”
“戰時人人用雪搓手,這點涼,不算什麼。”
她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等到未經光芒溫暖過的泉水砸在手背,她被涼寒激得一顫,棠宋羽假裝沒有看見,接水在她掌心細心揉搓着污痕。
“如今兩國歸于太平,殿下和将士,可以不用再受寒冷之苦。”
玄凝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他身上,映着潋滟波光,看起來朦胧胧的,好似夢境一樣。她怕自己一開口,美人便就此散去,成為她抓不住,留不下的星芒。
現在問他,是不是有些煞風景。
玄凝心中沒有把握,便不敢輕易去問,眼看着他洗好了右手,她立馬送上了左手,棠宋羽也不多說一句,拿絹帕包裹着還在滴水的手,連指縫都擦幹,這才接過她的左手,輕淋慢抹,宛如洗筆般認真。
他是坐在池台邊沿上的,透明的珠玉飛濺在衣襟袖擺,他倒不與它們計較,隻計較她的指甲縫還帶了黑泥,用彈琴留有指甲的右手,在那裡一點一點挖掘。
春光正醒,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玄凝沒忍住打了個哈欠,引來了美人不滿的目光,她笑了笑,道:“好了,等我回去沐浴,會用刷子好好刷幹淨的。小夫人辛苦了。”
她正準備抽走,棠宋羽卻抓着她的手,擡眸問道:“報酬呢?”
玄凝乍然沒想明白,納悶問:“什麼報酬?”
“上藥有報酬,洗手也該有報酬。”
玄凝恍然大悟。
難怪洗得這麼認真,原來是另有所圖。
“那……小夫人想要什麼?”
不等他回答,她彎下身,去點他的額間:“這個?”
“還是這個?”
抓在手上的力度逐漸緊張,玄凝沿着眉心吻到了鼻尖,在即将觸及上唇時,她故意停下,盯着美人問:“夠了嗎?”
棠宋羽扣緊了她的手,用明知故問的眼神怨她。
“看來是不夠。”
她正要親上去,身後忽而有人道:“光天化日,弄台私會,未免膽大,你們是哪個院子的主侍?”
玄凝:“……”
棠宋羽:“……”
來人見她們一動不動,還以為是吓着她們了,站在廊台階上,執扇向下望道:“放心,我不會告訴莊主大人的。”
四目相對,玄凝眨了眨眼,棠宋羽心領神會,握緊了她的手道:“慢點跑。”
她拽着他就跑,全然把叮囑當耳旁呼咧的風,邊跑還要作評:“後院有誡規,嚴禁主侍私通,一旦發現,主子挨闆,侍斷手足。棠夫人,你忍心見阿凝被打斷手腳嗎?”
棠宋羽隻顧得上緊跟她的步履,那還有空理會她的調侃,到了莊門口,她還俨然沉浸在戲中,一股腦将他抱起,上車命令車夫快走。
車夫見她慌慌張張的,還以為是有要事在身,馬鞭揚起又落,等到人追出來後,路上早已沒了車馬蹤影。
玄凝摟着美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棠宋羽無奈地扒開她,敲着窗格,讓車夫不必着急,那飛馳颠簸的車身,這才歸于安穩。
“棠夫人……”
他剛回頭,玄凝便攬過他的腰,将人重新攏回了懷中:“棠夫人,你在天上的時候不是跑的挺快嗎,怎麼到了人間,就跑不動了呢?”
棠宋羽支起身子,颦眉問道:“殿下在說什麼?”
玄凝心歎,不使點手段,他果然不肯招。
“沒什麼。隻是感慨一下,棠夫人如今的體格愈發健強,這麼一路跑出來,面不改色氣不喘,連心跳……”玄凝将耳朵貼在了胸口,仔細聽道:“嗯……心跳得倒是厲害。”
她慢慢直起身,盯着他略有些不自在的神态,問道:“是因為我嗎?”
“還是因為……被我碰了?”
棠宋羽瞬間漲紅了耳尖,薄潤的顴頰也融于兩岸粉樹,再難分舍。
玄凝笑了笑,故意貼近他的耳朵咬道:“若你等不及,我可以……”
“殿下不可。”棠宋羽撥開她的手,坐到一貫的角落裡,又怕她誤會,别開臉小聲補充道:“我不急。”
玄凝緊挨着坐了過去,抱手輕戳:“巧了,我也不急。”
都不着急的後果,便是到了紅福莊門口,兩個人僵持着,誰也不肯先下車,生怕對方以為自己好像很心急期待着什麼事。
半晌,還是玄凝先挪動了腳步。——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殿下今日肯定回來,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房間,不許到處亂跑。”
是天蜻。
“你走開!我要去找武靈神大人!”
差點忘了,她還撿回來一個小東西。
玄凝歎着氣走下了車,那怎麼拽都不肯走的灰璃,一見到她立馬哭出聲,飛撲了上去。
“武靈神大人,你終于回來了——”
他幾乎是挂在她的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控訴道:“武靈神大人你去哪了?你不在……灰璃好想武靈神大人……”
玄凝挑眉看了一眼剛下來的棠宋羽,眉飛色舞地示意道:“看着沒,學着點。”
美人冷着臉色,連人帶話一同拒收了。
“灰璃,你先下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玄凝話還沒說完,灰璃突然躲在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胳膊,露出兩隻恐懼的眸眼:“我……我知道……他是武靈神的侽寵,昨天晚上他來找過我……”
“是嗎?”玄凝扭頭問:“你找他做什麼?”
“……哼。”
棠宋羽端着個冰冷臉蛋就走,隻給她留下個背影,還是旁邊的天蜻上前解釋道:“世子夫隻是聽聞他是滄靈人,特意來問他吃住上是否還習慣。”
“對,世子夫人很好,灰璃不敢一個人住,他就讓我到他房間去,陪灰璃睡覺。”
玄凝問:“那你怎麼一副怕他的模樣?”
灰璃眨了眨眼,“因為,灰璃半夜醒來的時候,發現世子夫他……他……”
“他什麼?”
“他在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