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清月白,一聲姥母,喚得女人臉上的霜寒不再,眨眼的功夫就重新綻開一朵溫馨紅花來。
“哎——”玄蕪海笑道:“這麼生分作甚,喊我阿姥就行。”
棠宋羽站起身,某人方才出手太快,他還沒看清,身子一陷,懷裡就隻剩下一團空氣。
眼前的女人怎麼看也隻有四五十歲,若是玄家莊主的姐姐,他倒是信上幾分,怎麼會是她的祖母。
何況,世間哪會有祖母在自家孩孫的食物裡下毒;又有哪位孩孫敢拿着淬毒的暗器,對準祖母的脖子。
事實證明,他還是對玄家祖輩與晚輩的相處方式不太了解。
一陣厲風過耳,眨眼間,玄凝被擒住了胳膊,手上的暗器也随掰折的手腕,對準了自己喉間。
“阿凝!”
棠宋羽剛要上前制止,她卻冷聲呵道:“别過來。”
玄凝收回目光,盯着眼前面不改色的女人揚眉挑釁:“既然要打,那就換個僻靜地方,以免誤傷他人。”
玄蕪海哼笑道:“也好,我怕待會兒出手太狠,孫夫人心疼,跪地為你求情。我這人耳根軟,聽不得男子釀釀糯糯。”
說着,她放開了玄凝,轉身悠悠道:“沿此路直走,西南見墳山,聽泉循上遊,戌時人定前到,過時不候。”
“知道了。這算是第三輪考驗嗎?”
玄蕪海步履一頓,眸眼微轉:“什麼考驗,單純是阿姥手癢。”
“是嗎。”玄凝拎起一張倒地的臉,“那請問,阿姥的這位手下,怎麼跟我傍晚在山頂見到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
白才昇睜着大眼,僵硬的身子扭得像是條河魚,剛上岸就被凍住了那種。一經解開,她便化作了一條泥鳅,迅速鑽進了流淌的夜色懷抱。
玄蕪海望着她離去的方向歎了一聲,片刻回道:“既然發現了,那就做好熱身,第三輪……可不止我一位老人。”
“多謝阿姥提醒。”
玄凝躬了躬身,起來時,街道上早已沒了人影,隻剩風兒喧弄巷,帶着菜肴的香氣,撲鼻而來。
見她揉着眉心,棠宋羽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扶首緩緩揉道:“殿下所說的考驗,是什麼?”
她面色沉沉,颦眉思索了一會兒,擡頭道:“你有沒有聞見辣炒兔丁的香味?”
“……”
棠宋羽背着兔子,默默後退了半步。
“不許吃。”
摻着紅山椒的炒兔丁一端上來,玄凝兩眼發光,迫不及待地要将筷子伸進去,棠宋羽毫不客氣地将她拽回了座位:“那是别人的菜。”
“小氣鬼……人家都答應讓我嘗一塊了!”
“我沒答應。”
“那你答應,現在就答應。”
棠宋羽夾了一塊排骨塞到她嘴裡,微笑道:“不、行。”
玄凝被排骨賄賂了嘴巴,一時張不開口,隻能用眼睛傳達怨念。
美人視而不見,一邊夾着菜放進她碗裡,一邊小聲道:“吃同類,不好。”
她聽見了,一記眼刀飛來,緊接着便是膝蓋。棠宋羽猝不及防被她的膝蓋撞了雙腿,筷子啪嗒合上,剛夾的魚肉一分為二,掉在了案上。
“……”
玄凝作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淡定地收回了腿。
玄家祖訓曰:君子有仇,當場必報。若留後日,加倍奉還。
撇去肉的骨頭落在碟中發出一聲悶脆,她撐着腦袋得意道:“不讓我吃,你也不許吃。”
棠宋羽放下筷子,淡淡“嗯”了一聲。
話雖如此,她還是重新夾了一塊,放在碗裡耐心挑着魚刺:“上午舟車勞頓,下午又爬山拜神,夫人應該累了吧,用完膳,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累。”
“你累。”
玄凝将挑去刺的魚肉遞到了他嘴邊,“啊——”
美人看了一眼魚肉,又看了一眼她,嘴巴始終沒有要張開的迹象。
“你吃不吃?”
“某人說了,不許我吃。”
“誰?誰說的?”
棠宋羽幽幽回眸:“你……”
話音未落,玄凝見縫插針,将魚肉塞進了他未能閉上的唇縫:“想來這人一定是小氣鬼,吃不到兔子淨胡說八道。”
她哄人的境界,已然到達了連自己都挖損的程度。
棠宋羽将到嘴的魚肉咀嚼咽下,漫不經心提起了她裝暈前的話:“那這個人,說要把我永遠留在身邊,也是在胡說八道嗎?”
“那倒不是。”
玄凝收斂了嬉鬧神色,捧臉認真地看着他:“這個人,無畏天地宿命,鬼神輪回,唯獨怕無法回應你的哭喚。”
他的目光粘得太緊,好似磁石般吸附着她眼眸。
玄凝笑了笑,夾着魚肉又送到他嘴邊:“不過我想她此刻内心一定很郁悶,美人一開口,她的心腸就跟着顫啊顫,把好不容易建起的城牆顫得土崩瓦解。果然啊,她就不該親自來送。”
魚肉在嘴裡化作了一團溫火,咽下時又漫射着波光,殃及着四肢都變得酸澀無力。棠宋羽不動聲色飲了一口茶,試圖将心頭那點貪念沖洗,好讓嘴角露出些許欣悅。
酒肆不大,标準的四方格局。上下兩層,正值用膳,每層都是客滿,談論聲交織混雜,顯得本就旮旯的地方格外嘈雜擁擠。
他不言,她亦不再語,安靜的不像話。
半晌她放下茶杯,起身要去結賬時,棠宋羽像是怕她又眼饞别桌的兔肉,緊緊跟在後面。
玄凝拿走他腰間錢袋,無語望道:“我胃裡滿滿當當,塞不下丁點兔子,請兔衛大人放心。”
他對這個新稱呼明顯不适應,楞了一會兒,在她回眸付錢時,垂眸道:“我……怕你又反悔。”
玄凝無奈輕歎了一聲,回身時,牽住了他的手,向月色徐徐道:“就算反悔,我也不可能把你一個人落在這兒。”
“你要把我落在家裡。”
“什麼叫落在家裡,那叫據守險要,養精蓄銳。”
“那玄将軍呢?”
棠宋羽摩挲着她指腹,過往每一次開弓,都會使那裡的傷痕結繭,摸起來,像是一條小魚。
“将軍要帶着我的心,奔往何處關門要塞?”
她停步在馬車前,牽引着他的手背到唇邊,落下一吻。
“無論何處關門要塞,隻要你等我,千山萬水,我也會回來見你。”
那仿佛不是吻,而是滾燙的烙印,灼得他心澗白霧缭繞,朦朦胧胧之中,窺見一隅相似夢境。
夢裡,她也是這般牽着他的手,由衷地吻道:“我會在來年昆侖第一場山雪前,回來見你。”
來年複來年,山雪催發白。
數不清第幾千萬場的大雪中,一句瀕死的話語,從她贈予的靈戒中傳來。
[弱水斷情絲,成仙莫成我。]
“……騙子。”
雪白的身軀墜落弱水,高高在上的神明,用威嚴不改的平淡語氣,迎接他的歸來。
“爾身為八天崇神主,為一己私情,幹涉凡人命數,吾代女娲之尊令,降爾神格,罰去雷洞服刑,何時煉去凡心,除善斷孽,何時出。”
積石路上,馬車哐啷哐啷地左右搖晃,玄凝閉眼靠在角落,任懷中人握着她的玉石摩挲把玩。
“阿凝。”
“嗯?”
“我是誰?”
“你是貓,白天睡覺夜裡鬧。”
棠宋羽不滿地咬了一口她指尖:“我不是。”
玄凝看着自己被咬出牙印的紅指頭,挑眉去撓他的下巴:“哦——那你是什麼?說出來也好讓本将軍偃旗息鼓,甘拜下風。”
“我好像……是神。”
“是嗎。那你告訴我,待會兒與我對戰的有幾人?機關分布何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