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和二十二年。
每逢夏至,民間常有燒香拜神的習俗,祈求雨水順調,烈陽慈悲,祈求夏收曬幹的新糧上交完國倉,餘糧打了面,依舊足缸。
滄靈使團帶來的千石煤銅,上百件奇珍異獸,盡數充歸金瓊國庫。負責護送糧草的玄家軍整齊列陣,在軍鼓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将糧食搬運上車。
送行宴在宮中舉辦,入了夜,千萬琉璃燈火映眼,金碧輝煌的大殿内,銅鑒鳳觥清涼酒,笙歌燕舞醉太平,座中樂道皆臣子,幾人知得滄雪寒。
玄凝抿着唇邊苦澀,無聲落目,一旁的玄遙見了,舉杯端道:“玄将軍,我敬你。”
今日着實罕見,酒宴進行了一半,玄遙居然還端坐在此。
見她面帶懷疑地舉起酒杯,玄遙道:“陛下說今晚有要事要宣,不允許任何人中途告退。”
她小指輕晃了晃,餘光望見是長公主的位置,玄凝瞬間了然于心。
暗部消息,天子有意讓裴家二公子,嫁為長公主之夫。诏書已經拟好,隻待擇吉日宣讀。
看來就是今夜。
這麼重要的時刻,一向視長公主為利益關鍵的黃靖宗居然不在,當真是令人惋惜。
玄凝放下酒杯,眼中全然沒有惋惜之情,隻有壓抑的諷笑。
黃靖宗當街“強寵”,天子果然如她所料,對使團之子的身份有所顧忌,又因長公主即将迎娶裴柏青,将案子全權交于裴家處理。
而裴家預知喜事将近,為不負天子重用,不惜得罪黃家,将此案徹查地滴水不漏,一紙罪狀,直接把黃靖宗送進了刑部大牢。
那可是玄家的地盤。
天子有意,黃家力保,黃靖宗在地牢隻待了短短兩日,便被特赦出獄。
據說出獄之後,黃靖宗食不下咽,神不守舍,睡覺都要被夜夢驚醒。
适逢雷雨夜,黃靖宗被閃電晃醒,忽聞少男哭泣,循聲而尋,竟發現窗外飄着一顆人頭,邊哭邊問她:“母君……我的身子呢……你把我的身子藏哪了……小裘找不到……”
人頭緊貼窗戶,映照出一對猙獰向上的雙目,吓得黃靖宗當場暈厥,第二天早朝請人告了病假,至今再沒出現過。
打草驚蛇,日後再想抓到黃靖宗的把柄,怕是難上加難。
玄凝繞着手中酒杯,不經意擡眸,竟與意外撞了滿懷。
對方輕笑颔首,舉杯以禮,遙遙相敬。
杯酒落下時,那張仿佛永遠不會衰老的臉被酒色襯得更加泛紅,站起時,輕扶長公主肩膀,似乎在宣告所有人,或是警醒她,長公主,是黃甕之魚。
“陛下。”
天英一眼望去,久違相見的舊友站在殿前,手牽太子,沖她微微笑道:“長公主告知臣民,她在朔北時,曾因身手被滄靈女真王出言羞辱,嘲諷金瓊氣數已盡。”
“……世子,确有此事?”
當着使臣的面子,舊事重提,無疑是要給滄靈下馬威。除此之外,怕是還憋着什麼壞心。
玄凝一時想不到,偏又被天子點了名,起身道:“是。議和之日,女真王曾因麾下大将以死谏言,過于悲痛,一時憤慨失言。”
世人不記得神旦薩耶,隻記得有男将不服議和,以死相谏,而她,是話本中的深情配角,相思無果,戀一場空。駕馬追星,隻為求神迹降臨,将人複活。
當然,這是她從天蜻那裡聽到的版本。曆史不會因為缺失某一小段而架空,人們對失去的記憶,總會以過往認知與經曆,自我修正補齊。千萬人目睹,便有千萬個版本。
因此在她說完,天覃皺了皺眉,這與她腦海中的記憶不符。
“滄靈好大的膽子。”
使臣面面相觑,女真王已死,瓊國就是要秋後算賬,也算不到男王頭上來。這般威嚴語氣,又教幾人拿捏不準,紛紛望向了玄凝。
男王說了,有事情,找世子殿下。
幾人莫名其妙地看過來,玄凝心下短歎,拱手又道:“陛下息怒。”
“女真王早已化作雪下腐朽,而長公主殿下奮進,朝夕練劍,身手遠超從前。由此可見,瓊國天佑,凡藐視之國,口出狂言者,必當受其惡果。”
“世子殿下說的正是。”
黃夫人回眸朝她笑道:“世子身手卓絕,長公主領略心往,數月來,在世子殿下的教導下,勤加苦練,身手已遠超從前。”
“想來今後若再有賊寇夜闖王府,傷的,該是賊寇的臉。”
“……”
玄凝幽幽望向母親玄遙,挑眉示意道:“忍不忍?”
“夜闖王府?她說的賊寇該不會是我阿姐媫吧?”
玄遙不予回應,隻把面前切好的甜水瓜,塞進身旁好奇問話的少女嘴裡。
“你阿姐媫管那個叫,英雌救美,行俠仗義。”
“唔……這瓜不甜。”玄箐拿在手中郁悶咬道:“這兩年的甜水瓜大不如從前了,還沒有八長老種的甜,回頭讓阿姐媫給我撥點錢,我要雇八長老回來種瓜。”
“八長老向來對農耕上心,與其花錢雇人,倒不如以百姓利益相誘,讓她去到民間,因地制宜,傳授種瓜之道。”
“對哦,還是遙姑母了解她。”
兩人湊頭不知道在嘀咕什麼,得不到回應,玄凝瞬時醋意橫飛,砸到了無辜望來的長公主身上。
“是嗎。長公主的身手,已經好到能與賊寇近身相搏了?”
她故意咬重了“近身相搏”四字,天覃心虛,挺了挺胸膛道:“黃夫人高擡,孩臣隻是勉強學會了一支劍舞,想借此宴獻給陛下,以及諸位來使,賀祝兩國交好,願歲月長太平。”
“即為劍舞,何不讓世子為你作伴。”黃夫人搖着手中團扇,目光在玄遙與天英身上來回徘徊道:“雙劍起舞,鳳鸾和鳴,幸事一樁。”
天英差點把剛飲下去的酒嗆出來:“夫人,莫要胡說。”
黃夫人眸光一亮,眨眼以扇作羞掩:“陛下在上,夫人……豈敢胡言。”
“你……夠了。”從前天英就對舊友改名為黃夫人感到納悶,如今一喚,天英大徹大悟——她是在等待這一刻。
天英屬實想不到,被長公主相邀進宮參宴的人會是她。
這人為何就是不信她對女子無意。不信也就罷了,還非要堅信她愛慕玄遙而不得。
一方天子,愛臣子而不得其身,如此窩囊,作成話本都沒人買。
過往在大殿與天子切磋,裝醉逃過一劫的畫面還曆曆在目,玄凝望着女官呈上來的逍風,心中大抵猜曉得幾分用意。
無非是想讓她這個新上任的玄家少莊主,表臣服姿态罷了。
她拿起逍風,羽冠骈威,白玉墜在胸田,在光下溫潤透亮,盡管她的交領紗衣足夠低,露出一片碩海,但在人人敞衣露胸的大殿,無人在意她胸高低大小,頂多将她無意露出的身肌瞧了又瞧,羨倒一片酸臣。
唯有一人。
天覃趁着舞郎退下,不自然地偷瞄問道:“你……你平日練劍,難道不穿固胸衣?”
“穿啊。”玄凝掃她一眼,“天熱,練完就脫下送洗了。”
“哦……我也是,自打入夏,我每天都要溫浴上兩回。”
玄凝疑惑道:“我應該沒問長公主,一天淨幾次身。”
“那你一天淨幾次身?幾時淨身?我看看你的手——”
長公主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越說越離譜,玄凝忍無可忍,躲開她的手,就差反手一巴掌拍在她腦門,讓她清醒。
“長公主,莫要套近乎。”
天覃撇臉鼓着面頰,小聲嘟囔道:“平時趁我練劍,不是亂摸就是亂碰,輪到我連手都不讓碰。哼,将軍真是小氣。”
聽她嬌嗔,玄凝隻覺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就掩住了胸前:“可能是我誤會,但長公主殿下,我對附鳳伏鸾沒有興趣。”
恐怖的是,她說完,天覃沉默了。
玄凝想去瞧她神情,偏偏鼓聲響起,她手中的萬冥長劍斜揮,頃刻間橫在眼前。
“世間所有鸾鳥,都當伏首鳳翼。”
聲音威冷,當她回眸,鳳眼依舊輕佻:“是将軍誤會了。”
玄凝不慌不忙撥開她的萬冥,湊近時,揚眉笑道:“那就再好不過。”
作态之舞,舞得玄凝小心翼翼。她怕自己的劍身不夠低,不夠卑,怕自己奪了長公主的風頭,為此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去觀察天覃的劍勢高低,步履動向,營造出一副勢均力敵的假象。
舞劍可看人心,長公主苦練了半年,急于求成的心相較從前,不僅一分沒減,反而再添柴鑫。側身翻手,長公主腳下一個不慎,起身時踉跄向旁倒去,玄凝與她隔着一丈距離,見狀連忙閃身,攬腰将人接在懷中。
左不過眨眼的功夫,長公主紅了雙頰,耳根紅得更是可憐,玄凝以為她是為險些禦前出糗,羞憤難當,松開前安慰道:“無事,專心腳下。”
“……”
或許是羞惱成怒,天覃揮劍回身,劍風直逼眉眼,玄凝笑了笑,隻覺得這人幼稚至極,索性負劍勾手,教她追來。
“阿姐媫這是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