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跪在地毯上打滾,言真都會覺得自己像一條狗。
她的眼睛又被蒙起來了,眼前一片黑暗,衣衫卻還齊整。後背滲出的汗浸透輕薄的襯衫,身體也熱得驚人。
耳邊嗡嗡直響,卻沒有聽見柏溪雪的聲音。大小姐眯着眼睛地窩在沙發裡,一邊把玩着自己的發尾,一邊好整以暇地看着言真緊咬下唇一聲不吭的樣子,很有求知欲地發問:“怎麼,言老師是覺得我讓你遲到了,所以生氣嗎?”
言真把臉埋進地毯的絨毛裡,小小地嗚咽了一聲。柏溪雪的稱呼從言記者變到言老師,擺明了是一種羞辱,言真用力閉了閉眼睛,正想叫聲好聽的示弱,卻不料振動驟然加快,她腰肢繃緊,又下意識把臉埋進了臂彎裡。
這場景落到柏溪雪眼裡,就成了發脾氣。她的舌尖輾轉了“言老師”這個稱謂,忽然又想起了剛才那個實習的小姑娘,眼淚汪汪地被言真護在身後的場景。
至于對方為什麼哭——大小姐從來懶得記這種細節。
總而言之,她最讨厭分享。就像她小時候在家中主宅養過許多漂亮神氣的賽級品種狗,她不一定記得每一隻狗的名字,但如果哪一隻狗膽敢沖着外人搖尾乞憐,那麼她一定會轉頭就把這隻狗送出去。
情人自然也是如此。她站起來,高跟鞋踩在純白的長毛地毯上,輕輕吸了一口手中細長的女士煙,堂而皇之地看着言真在她腳邊嗚咽的樣子。
然後,她勾了勾嘴角,半截煙灰就從指尖墜下,落到了言真的手背上。穿着白襯衫的女人顫抖了一下,煙灰便從手背滑落,落在地毯上,被柏溪雪的高跟鞋一腳碾碎。
随後鞋尖就輕輕地踩在了言真的手背上。
“言老師,言記者,言女士?”大小姐語氣溫柔,好似她們仍在采訪中,“是我給你的錢還不夠多嗎?”
瘋子。言真緊緊咬住下唇,不願意發出一點聲音。
她不敢聲張,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聲張的底氣。但柏溪雪卻有。名利場鎂光燈,多少年輕貌美的男孩女孩處心積慮小心翼翼,搖搖欲墜為登高台。落到她柏大小姐身上,娛樂圈星途燦爛,卻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玩票而已。
她默不作聲,對方卻笑得更開心了。
“怎麼辦呢,”大小姐依舊笑吟吟的,“怎麼才能讓我們的言記者滿足呢,言妍住的已經是最好的病房了,對吧?”
那個熟悉的名字喚回了言真幾分理智。柏溪雪如願以償地看見腳下的女人蜷縮了起來,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克制着呼吸,像砧闆上的魚肉,讨好地、一點點展開了自己的身體。
“柏小姐,”柏溪雪心滿意足地聽見言真低聲喊她的名字,像一匹被馴服的馬,溫順又隐忍,“我當然記得您的好。”
蒙眼的布條忽然被抽掉了,柏溪雪纾尊降貴地蹲下來,捏住言真的下巴,歪頭看着對方因乍見光明而茫然的模樣。
采訪的白襯衫還穿在身上,考究而冷淡。記者手稿散落了一地,圈圈劃劃的痕迹在言真的視野裡搖晃,無聲地提醒着:在一個小時之前,她還是衣冠楚楚的言記者,言笑晏晏、光鮮亮麗,與柏溪雪在聚光燈下對談的畫面,今晚将在緊鑼密鼓的剪輯下,被各大平台的推送到公衆的面前。
而如今,被眼淚打濕的眼睫顫抖着,言真低下頭,像一隻真正的狗一樣爬了過去。
她目光迷離地看着柏溪雪,任憑對方捏住她的下巴,伸出舌頭,讨好地舔舐着柏溪雪的指尖,輕輕打圈,從指縫一路流連到掌心。又輕輕握住對方的手腕,帶着柏溪雪,向衣領下探去。
言真有一雙充滿書卷氣的手,纖細修長,潔白手背上略略透出一點河脈似的血管淡青,隻有食指指腹和中指指節因為常年書寫而微微帶了些薄繭。
往事浮現在眼前,柏溪雪下意識地推開了言真。
言真被她推得仰面倒在地毯上,烏發散亂,眼中迷蒙,表情卻好像還是冷冷的,無端地帶着一份疏離的勾引。
柏溪雪卻忽然冷哼了一聲。
“不适合的角色,别硬演,”柏溪雪低聲說,“言老師,掉價。”
“你回去吧,”她慢慢地站了起來,伸手理了理身上的西裝:“别擔心,這個月你妹妹的醫藥費,我已經替你交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剛才的事兒呢,就當驗收吧。”
“還有,”柏溪雪整理了一下頭發,又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有沒有弄髒,“陳媽說我一去拍戲你就從家裡搬出去了,是嗎?”
“今晚回來睡,”柏溪雪沒再給她分辯的時間,“走了。”
高跟鞋叩擊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柏溪雪像一朵雲似地飄走了,化妝間内香水桃子和煙草的氣息也漸漸淡去,泛起蜂蜜和丁香的後調,是少女毫無心事的明亮,像一種昭然若揭的嘲笑。
言真靜靜地在地上躺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裡不由感歎了一句,快要奔三的人了,精力果然還是不能和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比。
-
等到她終于有力氣邁開雙腿,午休時間早就過去。雜志社并不在拍攝場地附近,因着耽擱了回去的行程,言真又受了些大家若有似無的怨氣,内心恨不得把柏溪雪挂在路燈上升八百回旗。
話雖如此,但碼字女工的班還是得上。下午,言真一邊寫稿,一邊盯着上午采訪的片子。哈欠連天,覺得自己才是被迫工作無縫銜接的哪位。
等終于捱到下班,又是一陣若有似無的騷動。上午被她解圍的小朋友還不清楚狀況,傻乎乎地走過來,試圖和言真搭話。
她剛想開口,就被另一位同事以吃飯為由拉走了。剛上班的小女孩,臉上還帶着一絲清澈的愚蠢,懵懵地問:“為什麼我們不能叫上言真姐啊?”
同事沒好氣地敲了她後腦勺一下,小聲的教訓道:“你以為她和我們一樣擠地鐵啊,人家老公車接車送,有錢這呢,沒那本事就少學點人家。”
隔了老遠,窸窸窣窣的聊天聲還能飄進耳朵裡,言真面帶公式化的微笑,起身,下樓,步履鎮定地走到了門口。
同事的八卦不算錯。Y城的太陽還未落下去,一輛純黑的林肯已經停在了大路門口,在人來人往的下班時分,顯得分外氣宇軒昂,高調矚目。
也顯得分外地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