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這幾則消息,言真又做夢夢到過去。
這座城市夏季多雨,台風滾滾而來。熱帶風暴卷起洋流雨水,澎湃地拍打着落地窗。嘩啦啦的聲音隔着玻璃傳到言真睡夢裡,便如風吹樹葉,迢迢遠遠,恍若當年。
言真第一次遇見沈浮,是高一剛開學。
她們那所附中是全省知名的重點高中,根據政策,基本隻招收本地學籍的學生。隻不過那時言真中考分數分外優秀,才作為優秀的外地生源,被特招入校。
這也導緻她和父母入學報到的路上,不幸誤聽導航上錯高架,在路上七彎八拐找不着路,狠狠遲了個大到。
等到她們終于結束無頭蒼蠅似的亂轉,抵達校門口時,已經是傍晚。入學迎新活動已然結束,偌大的校門口看不見半個志願者,隻有巨大的歡迎标語還孤零零地伫立在晚霞中。遠處的教學樓掩映在黃角蘭樹高大蒼翠的濃蔭裡,已經亮起晚自修的燈光——高一新生已經報到完畢,各自坐在自己的教室裡頭了。
言真媽媽心大,一邊還在泊車,一邊已然叫起來:“哎喲!老師都下班了,上不了學!”
話音未落她就被丈夫拍了手背,她握着手刹,和丈夫對視一眼,夫婦倆向來大大咧咧,此刻卻做賊心虛似地,從後視鏡偷瞄一眼大=女兒臉色——十五歲的小女孩臉上已是一陣青一陣白。
彼時言真剛初中畢業,向來是乖乖好學生,别說遲到,就是連作業也沒遲交過幾次,哪裡見過這種陣仗。被這話一激,已急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車還未停穩,便已拽着行李箱,從車上跳了下去。
這次輪到言真爸爸又哎喲叫了一聲,她媽下意識想開車跟過去,卻又被門口保安攔住,一塊鮮紅的指示牌立在門口:外來車輛不得入校。
于是便隻剩言真拽着行李箱埋頭猛沖。新學期伊始,暑熱未消,晚霞飛在天邊,額頭已經漸漸滲出汗來。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她意識到身後沒有傳來父母的聲音,擡起頭來,才發現已然走在了陌生的校道上。
往來的學生都穿着校服,暮色裡三兩成群,閑閑散散地抱着書往教學樓走。隻有十五歲的言真一個人穿着格格不入的t恤牛仔褲,在衆人側目中,尴尬得像一個找不着出路的異類。
直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同學,你是迷路了嗎?”
那是一個穿着藍白色校服的女生,約莫十六歲左右,剛剛洗過頭發,半幹的烏黑頭發披在身後。女生微微歪着頭,用一種略帶關心和擔憂的目光看過來。空氣中飄來洗漱後沐浴露淡淡的檸檬氣味,混合着校服衣領上肥皂潔淨的味道,飄飄悠悠地浮進了十五歲的言真鼻子裡。
直到許久之後,言真還記得,那時沈浮濕漉漉的發尾,如同柔軟的小勾子垂落在肩膀上。
晚風吹過來,她的眼睛卻似乎比頭發還要濕潤。
那時已近夏末秋初。然而Y城沒有秋天,仿佛永夏一般的天氣,黃角蘭沉郁而典雅的香味彌漫在傍晚的空氣中,如同沈浮的氣質:安靜,又令人不容忽視。在言真怔愣的目光裡,十六歲的沈浮彎了彎嘴角,眼帶笑意:“我是高二一班的沈浮,‘沈浮千古事’的沈浮,你也可以叫我一聲學姐。”
她又問了一次,聲音溫柔得像一朵雲:“學妹,需要我給你帶路嗎?我知道高一一班怎麼走。”
言真愣愣地看着她,還沒明白為什麼為何眼前的女生對她的去向展露笃定和熟稔,沈浮已經又一次笑起來。
這一次,她的笑容多了一份優等生的狡黠:“你一定是外地來的吧,像你們這種被學校千辛萬苦挖過來的好學生,按照慣例都會被分到在年級一班重點培養噢。”
話音剛落,她已經伸手,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言真手裡的行李,走到前面帶路。
這就是言真和沈浮的第一次見面。然而,在這之後的整個高中,她們卻再也沒有更多交集。
這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們的高中從來不缺好學生和漂亮女孩,然而沈浮卻是所有人之中的佼佼者。與言真這些一直以來隻會好好讀書的乖寶寶不同,沈浮成績優異,待人溫柔,卻并不是那種勤學苦問的學生。
她出自書香門第,父母俱是學者,初中三年随着母親訪學,一直在國外生活。據說那時她已開始被有意培養參與大學的項目,協助父母發問卷算數據,不但養成了落落大方的性格,也養成了一口流利的牛津腔。直到畢業之前,她都是校廣播站的英語播音員,每到周四下午五點半,無論是在洗漱、在籃球場、還是在餐廳用飯的學生,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屏息靜氣,聽廣播裡的沈浮溫柔地調試設備,讀一篇今日新聞,再念一篇雪萊,或是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更不要提她還拉得一手好大提琴,課餘時間總奔波在排練室和音樂廳。這樣優秀又忙碌的人,又差了一個年級,言真并沒有什麼能和她碰面的時候。
她們再一次近距離接觸,已經到了沈浮要畢業的時候。或許與學校老師多有海外留學經曆有關,學校教學雖然嚴格,在學生活動的安排上卻有幾分外國學校的潇灑氣質。每年的高三畢業儀式總和成人禮一塊合并成送别舞會。像傳說中的The 12 Dancing Princesses,學生們自由挑選着裝,快快樂樂地跳一整晚舞。
沈浮是其中最潇灑輕松的一個,那時她已早早确認被保送到首都最好的那所大學,留在學校參加高考,不過是賞臉給學校拉高分數而已。因此那段時間她有大段時間準備表演,和高二的學生一起排練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
在一群家境出衆的同學中,言真不幸是那個傳說中有“中國式英語”口音的那個倒黴蛋。整整一個月都在被沈浮拉着開小竈,重點進行發音矯正練習。
她們一直練到畢業舞會那一天。直到上台前,言真窩在角落,抱着台詞本,一個個确認那些長難句的輕音重音、連讀跳讀。
她向來是個做事認真的人,直到每一個發音都确認無誤,言真才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