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光影偏愛的一張臉。
也是一張一旦入目,就永遠盤踞在我視野中,無法抽離的臉。
——後來她在她的影集裡這樣描述這個女人。
而當時,她很快就移開了視線,好像并沒有看清女人的長相。
也好像并不記得女人的鼻子和嘴巴長在哪個位置。
她呼出一口氣。
之後,借整理聖誕樹枝桠的動作,她又看了一眼。
奇怪,她再回頭——
還是記不住。
一段拼車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這樣看了多少次,隻知道到最後她先到了,女人也沒有再睜開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到那時才如夢初醒。
為自己盯着人看的行為感到羞愧。
于是,等車一停。
她就匆匆忙忙地抱着聖誕樹擠下了車,甚至在雪地裡跑了幾步,那種不太舒服的心悸才緩下來。
隻是,等她緩下來後。
她倏地發現——身後似乎沒有出租車再次發動的聲音。
有時候人的身體會先于大腦反應。
明明此刻腦子裡想的是,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明明大衣兜中,Olivia催促的電話已經打了一遍又一遍。
鬼使神差,她還是回了頭。
“哎——拼車的。”
雪片撲過來,洋洋灑灑地被風吹開,吹成卷兒。身後,那輛出租車仍停在原地。
而出租車裡的女人。
也正将手搭在出租車車窗上,向外敞着那張慵懶迷離的臉,笑眯眯地望着她。
“還有什麼事嗎?”
邱一燃的腳步動了下,踩雪的沙沙聲都被放大。
出租車裡的女人懶懶打了個哈欠。
大概是見她一直站在原地,很大方很慷慨地朝她招了招手。
邱一燃抿着唇,不知道女人為什麼不走。但還是往出租車那邊走了過去。
等她慢吞吞地走近。
女人卻在車窗上撐着臉,半眯着眼盯她,不說話。
“你怎麼不說話?”邱一燃問她。
女人卻突然笑了,“你去哪?”
邱一燃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在這裡寒暄,但她還是答得坦誠,
“就在這附近,給我朋友去溫居。”
女人“哦”了聲,然後突然歪頭,“那我跟你一塊去能有酒喝嗎?”
“你說什麼?”邱一燃沒反應過來。
她以為是自己理解錯誤,下意識地低了頭,想要再聽清一點。
但女人看着她,不說話了。
卻又忽然伸手過來——
邱一燃後退一步。
而她的圍巾恰好在這時飄起來,快要打到女人的手,她有些局促地往裡收了點。
卻聞到了某種甜而淡的香水味。
再擡眼——
是出租車裡的女人,正在很認真地将她剛剛掉下來的小禮物,重新挂到聖誕樹上。
邱一燃呼吸滞住。
此刻她們的距離已經離得極為近。
她甚至感覺,雪撲簌簌地從她的圍巾上,吹到了女人的臉上。
“難道你真的隻是想拿回這個?”
挂完禮物,女人順勢将手肘搭在車窗上,臉枕在上面,柔軟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睫毛,“還是說……”
“我的搭讪方式很老套?”
“什麼?”邱一燃再次愣住。
她們隔着棵聖誕樹相望。
而她和她的眼睛中間隔着搖搖晃晃的綠色枝桠,白色的雪,以及黃調的暖光。
女人仰頭望她,“可我剛剛都還沒有喊你……”
上翹的眼尾笑得無辜,卻像調情,
“你怎麼就已經回頭了呀?”
坦白來講。
這種感受極為新奇,極為讓人不知所措。就像是她被一瓶酒吸引得停住了腳步……
而剛好就有人給她遞來了開瓶器。
于是,原本今天異常局促、甚至奇怪到有些怪異的邱一燃。
在愣了半晌後。
嘗到了自己唇邊落到的雪的味道,好像是甜的,所以她不由自主地笑了。
等笑完了。
她才像是找回了原有的自己。
溫吞吞地看向一直望着她笑的女人,呼出一口氣,很誠懇地說,
“有的,有酒可以喝。”
後來這一晚發生的許多事情,邱一燃都不太記得。
但她記得這個夜晚不太尋常。
她記得她真的把女人帶去了Olivia的新家,也記得她們共飲完一瓶Olivia平時舍不得拿出來的酒。
還記得後來她們兩個又搖搖晃晃地從Olivia家出來,在蒙馬特高地吹雪風。
一邊醒酒,一邊對着這座陌生城市,用這個城市聽不懂的中文,在風裡迎着車燈大聲高喊——我要征服巴黎……
然後一起覺得丢人,一起笑得不行,彎着腰都直不起來。
再後來,她們去了一家在唱《媽媽咪呀》的酒吧裡再次喝醉,在陌生人群中間擠來擠去,聽到有人講安納西愛情橋的故事,又一起不知道坐上了哪輛車,真去了安納西找愛情橋……
在這之前,邱一燃完全不知道,原來兩個人一個晚上可以做這麼多事,可以說那麼多無邊無際的話——
她們甚至讨論宇宙中有沒有外星人。
結論是邱一燃覺得有,和她一起的女人也覺得有。
她還說她講話有種混血的腔調。
而她說對,她就是混血,巴黎混假巴黎。
邱一燃不信這個世界上有假巴黎。
那個女人卻仍舊笑眯着那雙眼睛,很認真地說,有啊,你沒去過怎麼知道沒有。
邱一燃問,那假巴黎在哪裡。
女人搖頭,說不知道,但既然人的心有真有假,那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個假巴黎的吧。
……
這個平安夜,她們做了很多事。
也真的做了。
最後,她們在同一張床上醒來。
邱一燃覺得燈光太亮,太刺眼睛,于是睡夢中跑到了地闆上。
而那時女人枕在床沿邊上,在她頭頂哼着首歌,很輕很輕的鼻音。
很随意,淌在房間裡像蜂蜜流過。
她的頭發如海藻般,散落在她臉上,飄飄搖搖的,有很淡很舒服的橘子味道。
朦朦胧胧間。
臉上飄搖的頭發離開了,弄得人很癢,卻又覺得空,邱一燃睜眼——
房間開着盞暖黃的、很暗的燈。
女人肩帶細細一條,和背心疊在一塊,顯得特别性感,特别是從肩到下颌這塊的線條,以及背肌中間凹陷下去的那一塊。
女人背對着她,嘴裡還是懶散而柔軟地哼着那首老歌,掌心掐握住她左腳腳踝,指腹懶懶摩挲着她那處皮膚上的孔雀翎紋身,似乎是為此感到新奇。
低着長卷睫毛,突然沒由來地問了一句,“你覺得兩個人認識多久才可以結婚啊?”
其實邱一燃一向覺得,每個人都是瘋狂的,隻是有程度的大小分别而已。
她十四歲起就在巴黎遊蕩。
見過這麼多人,也拍過那麼多人,卻從未遇見過一個這樣的女人——
分明說話直接,做事也直接,眸子裡寫的野心也足夠直接。但……
就是那麼與衆不同。
邱一燃坐起來,用手指輕輕拂過女人唇邊那顆痣,觸感很奇妙,令她思考了半晌,笑得很真誠,回答得也很真誠,
“在我的選項裡,這應該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是個程度問題。”
“所以呢?”女人側過臉,手掌心捧過她的側臉,讓她與她在黃色光源裡對視,眉眼似乎帶笑,“你覺得什麼程度才可以?”
其實邱一燃一向覺得,每個人都是瘋狂的,隻是有程度的大小分别而已。
當然也包括她。
于是她們真的跑去結了婚,在認識的第十七個小時後。
而二十四小時後。
酒醒的邱一燃才恍然大悟——
原來這是一場處心積慮的算計,從頭到尾是為了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