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沈翎羽醒來時,南挽誠依然困于夢境的虛幻。
對于南挽誠而言,現在的躁郁已經沒有準确的分界線,他和外界分明的泾渭也随之模糊,他無法飛離世界,也無法打造密不透風的繭,像一隻透支生命等待被風吹落的蝴蝶。
沈翎羽從狹窄的懷抱中撐起身,反過來将南挽誠攬入懷中,輕輕替于沉睡中受驚的愛人捋好散亂的頭發,最後溫柔撫上餘溫尚存的後頸。
他的體溫已經算偏低了,但南挽誠的身體時常比他還涼,因為這個時常,沈翎羽也無法通過觸摸來辨别南挽誠是否會冷。
就算冷,南挽誠也很少會說。
他說過最長的苦難也不過是剛認識時對14歲借宿嬸嬸家的幾嘴閑言碎語,之後一筆帶過的痛也隻是淚水泛濫後的稀釋品。
習慣孤獨的人,很難學會傾訴,他們兩個一直都在錯位的時間裡重疊,相似或許也是他們相愛的原因之一。
沈翎羽低頭親吻了他的唇,睡着的南挽誠格外柔軟。
眼睛是蕩漾靈魂倩影的湖水,而南挽誠的湖澄澈又深沉,總有一種被憂郁和穩重遮掩的痛苦與絕望,混沌飄渺又尖銳難忍,隻有閉上眼時,才得以短暫喘息,柔下疲憊緊繃的身體。
如果痛苦也有盡頭,那肯定藏在意識短暫的斷口,或生命終點的背後。
“早安,寶貝。”
沈翎羽兀自堅守彼此的約定,哪怕睡着的人無法回答,他也樂在其中。
“我愛你……挽誠,我愛你……”
他幼稚地想要靠幾句告白扣留南挽誠的全部,就像沈培澤固執地想要靠沒用的血緣捆住他一樣。
愛皆為枷鎖,執行人的一廂情願衍生了囚徒的恨。
我會解決好一切,而你……就這樣一無所知愛着我。
“翎羽……”
南挽誠眼皮顫了顫,往他的懷抱裡縮,但又好像是想親吻他卻因信息的誤差走錯了方向。
南挽誠成為了過去的他,卻也不同于他,迷迷糊糊睜開的眼還挂着淚,仿佛生來就注定要被淚水打濕,仿佛生來就心甘情願為沈翎羽而睜開。
“早安。”
這個吻還是落了下來,南挽誠繼續沉睡下去,隻留意識不清依然兌現了的承諾,抨擊沈翎羽隐隐作痛的愧疚心。
他有一種想要和南挽誠就此一起永遠睡下去的沖動,可愛會教人學會面對,他還想奢求更多的時間去感受剛剛一觸即分的吻。
于是沈翎羽起床了,離開了屬于自己的溫馨,棉被的溫暖包裹他珍視的溫存,門外的寒冷告誡他現實的殘忍。
就像每一個本末倒置的普通人,為了幸福去承受現實無盡的痛苦,到頭來時間淡去了首因過程,隻留一個死闆的結論被反複套用,隻知道承受與妥協,也不敢去發現自己苦苦掙紮一生唯一得到的也隻有麻木的自尊與難忘的苦楚。
數學并不是無處應用,隻記公式不看緣由是每個敷衍問題的人從學生時代留下的劣習。
社會趨勢早就蜷縮于應試教育的陰影之中,我們都是流水線上粗制濫造的包裝物,稍有不慎,靈魂撐破千篇一律的包裝紙,你我輕而易舉淪落為殘次品。
沈翎羽給南挽誠叫了外賣,又編輯了一條信息——早飯放冰箱了,沒胃口的話不用勉強——自己則如同過去一樣空着肚子出門了。
抑郁都是相似的,沈翎羽同樣執着用身體的痛來覆蓋心理的惶恐。
開車到了目的地,南挽誠也發來消息。
【小蝴蝶:好】
【小蝴蝶:[圖片]】
【小蝴蝶:吃完了,謝謝翎羽小朋友的美味早餐(〃v〃)】
【小蝴蝶:等你回家[愛心]】
杭波市也下起了雨,冬天的雨有股蝕骨的陰寒,而沈翎羽躲在不算寬敞的車内,暖氣纏綿清醒的意識,暈暈乎乎醞釀下車的勇氣。
【小朋友:嗯】
“沈先生,柯芝小姐已經在樓上等着了,您跟我來。”
進了工作室,沈翎羽跟着工作人員上樓,雖然下車的時候打了傘,但身上還是不可避免沾染了陰雨的濕氣,黏糊糊的,隻有他自己知道不好受。
很快就到了休息室,一推開門,就看見柯芝拿着平闆無所事事翻看婚紗。
聽到開門聲,柯芝擡頭瞟了一眼,開口就是沈翎羽熟悉的刻薄:“啧,你怎麼這麼快就被抓回來了?你知道我本來今天約了姐姐一起逛街嗎?因為你全泡湯了。”
“沈先生,你們準備好了,我們随時可以開始。”引路的女生看倆人這架勢,立馬安排好沈翎羽就出去了,留下兩個能嗆死彼此的火藥桶對沖。
沈翎羽選了個離柯芝最遠的沙發位置坐下,跟南挽誠在一起後,他莫名開始對柯芝的嫌惡發言反擊:“沒從沈培澤那撈到好處,别把氣撒我身上。”
哪會那麼好心放他走,不就是為了拿他逃婚這件事為籌碼跟沈培澤談判嗎?聯姻失敗對任何企業來說是都是大忌,若雙方協商不妥,肯定有損企業形象、利益,沈培澤怎麼都得出點血。
顯而易見的手段,兩個人都沒有作戲給彼此看的必要。柯芝又不是什麼好人,當初聯姻是她主動答應的,一再糊弄沈培澤也是她的主意,宋家三個孩子裡可以說隻有她完美繼承了宋昕岚唯利是圖的本性。
隻是可惜,他還是在訂婚宴前被抓回來了,兩個人都沒能得償所願。
柯芝被戳穿也不惱,反而單手撐着下巴哼笑,一頭紅發披散,有宋香的溫婉,有宋倜的倨傲,也有宋昕岚的精明,宋家對她偏愛有加不是沒有道理。
“脾氣這麼臭,挽誠哥到底怎麼受得了你的?”
她故意學着宋倜用“挽誠哥”這個稱呼,在膈應沈翎羽這方面,柯芝承認自己多多少少有點惡趣味。
沈翎羽瞟了她一眼,打開手機,垂眸看着鏡頭裡漂亮的臉蛋隐藏于衣櫃的黑暗,因為他當時沒注意相機的拍攝角度,畫面不是很清晰,這才眉頭微皺:“用不着你管。”
“……”柯芝盯着他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回避的眼睛,沒什麼表情擡頭,“你真覺得我們結婚了,他還能毫無芥蒂?”
從柯芝的角度來講,沈翎羽現在無路可走,隻有順從。
她根本沒有考慮沈翎羽能在半年内拿下掌權位的這個選項,因為根本不可能。先不說董事會那幾個老股東的命脈早就被沈培澤捏死,這些年經常給沈翎羽打掩護的程雨說到底也是沈培澤的人。
當年程家破産,在外留學的程雨被迫回國,年紀輕輕負債累累,最走投無路的時候,是沈培澤給了他一碗飯吃,那個老頭相當于他的救命恩人了,再加上程霖是沈培澤兒媳,沈翎羽又是沈家獨子,他更是不可能讓這對爺孫撕破臉。
沈家就沒什麼好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嘔啞嘲哳,喧嚣不堪,耳鳴也無法穿透的窒息。
沈翎羽左手拇指輕撫手機畫面裡笑盈盈的愛人,虎口内側的痣若隐若現:“他不會離開我的。”
想離開也不行,但凡南挽誠現在試着開一下門,就會發現門鎖已經換成了遙控鎖,而唯一的鑰匙在沈翎羽手上,他實實在在成為了一隻無可逃脫的金絲雀。
柯芝平靜又帶點鄙視地看着他:“沈翎羽,你真自私啊,還不如像以前一樣懦弱一點,都是南挽誠給你慣壞了。”
“他的确很慣着我。”
南挽誠一直很縱容他,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幾乎是一種無限度的溺愛,慫恿被愛者的私欲日甚一日放肆。
“有煙嗎?”沈翎羽放下手機,突然問。
“有,七星,能抽嗎?”柯芝靠着沙發,從包裡拿出一包還未拆封的煙,連帶打火機直接甩給沈翎羽。
沈翎羽差點沒接住,連句謝謝都沒說就站起身往外走。
“海報風格你自己去選吧,我對婚紗照不感興趣。”
找到吸煙室,沈翎羽沉默地點燃了一支煙,靠在牆邊麻木思考。
他已經很久沒抽煙了,上半年還會偶爾迎合南挽誠的喜好跟着一起抽點煊赫門或者百樂,下半年兩個人基本都沒怎麼碰了。
就算如此,Mild Seven Gold對沈翎羽來講還是過于柔和了。
柔和才最為緻命,輕飄飄地來,輕飄飄地去,意識不到,也留不住,連回味也如雪粒融化般悄然寡淡。
“……”
“嘟——嘟……”
“喂,翎羽?”
不如微信文字那般歡快的嗓音在耳邊回繞,比煙草味更先沁入肺腑,無需刻意回味,就能感受酸澀彌漫喉腔。
沈翎羽緩緩吐出一口煙,飄散的煙霧缭繞燈光的絲線,千絲萬縷盤根錯節,柔軟又窒息。
“翎羽?”
沒有肢體的輔助,他失去了與南挽誠對話的勇氣,千言萬語,百轉千回,隻琢磨出了一句社交小白慣用的拙劣答複:“嗯。”
“不開心了?”
南挽誠靠在沙發上輕聲詢問,盡管他也疲憊得隻能仰頭緩慢呼吸,臉頰未擦幹的淚痕閃爍電腦裡長篇大論的無可奈何,漸次風幹體内循環流動的血液。
主觀引導和客觀質疑的界限太過模糊,再加上文學靈感的争論性過大,想要起訴那些領頭造謠的人太難了,一個月下來聯系的律師們都說成功概率很低。
現在他手上的錢也不多,躁郁交替也愈加頻繁,他沒那麼多時間、精力和金錢去跟他們耗,也無法阻止權勢壓迫下依然暗流湧動的輿論。
贊美與批判的措詞也隻在一念之間,三言兩語就能毀掉一個人的人生。
維權的成本總是遠大于诋毀,自尊遠比黃金廉價,溫馴才是生存最為歹毒的必要條件。
更别說江念家暴的事突然也被爆了出來,加上之前江念本就承認自己有精神病,還天天秀恩愛,導緻輿論聲勢比自己的還大,哪怕他及時将江念畫的封面替換掉,也不免因平時兩個人對外營造的和諧假象受到波及。
小白臉,殺人犯,精神病,惡臭男,鴨子……各種各樣的标簽首尾相連,再次編織成了絞殺他的麻繩,他在以一種第三方勢力攔都攔不住的速度下墜。
絕望痛哭時,連眼淚都成了一張臨刑時被迫傾聽的罪證書,苦澀又無暇顧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