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榭辭淡然凝着她,不語。
女人沒得到回應,眉心細細抽動着,她也不惱,反而像個母親在關愛久未歸家的孩子一樣。
“你去哪裡了,看到了什麼,遇到什麼人?可有好好吃飯?”
仍是沒有被搭理,但她一個人絮絮叨叨說得起勁,也不嫌煩。
單旁人看起來,可不就像苦口婆心的母親和叛逆不懂事的不孝子麼。
“聽說你父王也回來了?起兵造反是不是?那他會死嗎?”女人更加熱切起來。
這才是她最關心的事,江榭辭平淡吐了一個字:“是。”
女人神色恍惚起來,“會死?”轉而她的聲音變得甜如蜜,宛若見到了初戀情人,柔聲低語,“那太好了。”
女人驟然笑了起來,梨渦乍現,她眉眼秾麗,笑如花顔,她很高興地說:“實在是太好了——要是你也能死,就更好了。”
她語氣未變,眸中卻深藏着惡意與惋惜,女人繼續說:“你也去死好不好?就當了了娘親的一樁心願。”
“不好。”江榭辭道。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鳳栖山見到林祈安的時候,他會覺得假,實在是因為在這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絕佳的演技了。
林祈安的那點演技和面前這個人比起來,簡直像小巫見大巫,兩相比較,高低立現。
女人嘴角下撇,有些遺憾,轉瞬之間,她再次高興起來,“沒事沒事,死一個你父王也好。”
“寶貝,我好開心,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從沒有一刻比今日更開心,他終于要死了啊——我能去看他砍頭嗎?”
她的語氣幽怨起來,“你父王以前說過,要論後宮佳麗三千,我的容貌當居第一,我們那時候伉俪情深,沒有一個不羨慕的,可他轉眼就去找了其他女人,真是說話不算話,現在好了,負心漢可算遭報應了。”
“真是活該,你說是不是?”女人倏然大笑出聲,笑聲在地牢裡環繞,尖銳又恢詭。
江榭辭眼都沒擡一下,早已習慣了她這發瘋的模樣,他平靜戳穿:“你說錯了,他當時是為哄逗你才這麼說的,趙貴妃比你漂亮,另外他遭的也不是當負心漢的報應,他輸了,就該承擔後果。”
這是實話沒錯,但也無比刺耳。
“寶貝,你說話真是不好聽,”女人面色有一瞬的扭曲,但很快又恢複如常,“我因為你父王,留在這無聊的地方這麼多年,失去了一切,你是我的孩子,你也該恨他的才對。
江榭辭靜默瞧了她一會兒,忽然輕聲說:“可是母親,蝴蝶不是自由的嗎?”
女人僵住了,眼裡滿是錯愕,她不自覺喃聲道:“什、什麼?”
是了,她的原形,是一隻蝴蝶,她們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喚作空谷幻彩蝶,擁有着世界上最美的蝶翼,是幽谷裡穿梭的精靈,是萬古遺留下的寶物。
“不是你自折了雙翼,為了表達你赤誠的忠心,甘願留下的嗎?”江榭辭聲調平靜,一步步逼近,最後停到她身前,他附身,繼續說,“還是我記錯了?”
女人愣住,表情茫然。
早一開始,知道那人變了心,她就該走的,可她就是不甘心,為挽回他的心,到頭來她一步錯,步步錯,錯無可錯。
“你以為你自折雙翼,能讓他有那麼一刻的憐惜,結果又怎樣呢?哦,對,你還生下了我,以為靠一個孩子就能鎖住他,可整個宮殿之中,最不差的就是孩子,您做了如此多,最後可如願了?”
他活該,那她就全然無辜嗎?
最平靜的叙述,卻又是最堅硬的利劍,直指往昔的以及今日的自己。
女人癡癡地盯着虛空,眼底是濃而不化的瘋狂,她歇斯底裡地向他撲了過來,張牙舞爪,十指扭曲地往前撓去,哐當一聲,鎖鍊把她拽了回來。
江榭辭面容平靜,後退一步,錯開。
她瘋了似地大叫道:“住嘴,我叫你住嘴!他該死,你也該死,你們都該死!”
江榭辭冷冷看着她,突然覺得他們真像啊,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和那位先妖王真不愧是一對,連咒罵人都如此相似,直白、猛烈、歇斯底裡,實在沒什麼殺傷力。
他踱了一步,避開近在眼前的雙手,然後垂下眸子,像一個不是旁觀者的旁觀者,低聲說:“但是母親,這不都是你自己做的嗎?我有什麼選擇?”
女人動作微微一僵,又恨很道:“你是他的種,你身上流着他的賤血,就連這張惡心的臉,都和他的一模一樣!”
她突然拍起了手,大笑。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哈哈哈哈!”
他錯了,并不完全一樣,他的母親比那位父親還是要技高一籌,畢竟知道怎麼惡心人,也确實把他給惡心到了。
江榭辭又後退了一步,他拍了拍衣裳上的灰,狀似無奈道:“那好吧,我是他的賤種。所以也就不必顧念那本就沒有的母子情誼了,那就讓母親和父王先走一步了。”
說着,轉身就要走了。
身後的女人兀地停下拍掌和大笑,愉悅說:“寶貝,你是在報複我對麼?你心中有氣是不是?”
江榭辭腳步停住,又緩慢轉身,沒什麼情緒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