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人有兩位,一位臉上特意剃了斷眉,另外一位脖頸面龐都有刺青,年紀看着有二三十歲。
一看便知來者不善,江潮沒有說話,轉眸看向應潭。
看見眼前二人,他方才還勾着些若有若無笑意的嘴唇平直抿起,眉眼刹那間籠上一層戾色。
幾秒沉默,應潭直起身,面無表情地将玩偶往車上一擱,手臂在江潮面前擋了擋,示意她退後。
“找你還真夠折騰。”
斷眉男人目光順勢落在應潭身上,接住抛起的蘋果,不客氣地咬了口。
“還以為是什麼厲害角色,沒想到是個二手販子。”
這幾句話有些耳熟。
江潮想起曾在酒吧走廊中聽到的對話,恍然将聲音與臉對上了号。
她勾着袋子的指尖不自覺地增添了幾分力,抿住嘴唇。
應潭近乎背對着她,隻能看見小半張側臉,挺拔鼻梁骨骼微凸,狹長眼尾如鐵鈎般寒戾。
他一改懶散姿态,脊背筆直地站在那裡,仿佛一座孤挺山峰。
“二手販子,”
應潭一字一頓地重複,宛若在唇齒間慢慢咀嚼這個形容,忽地輕笑,出聲時語調桀骜不馴。
“傷好全了?這麼快就能下地走路了啊。”
對方沒想到他仍舊這般嚣張,“你——”
應潭睨着他,輕嗤,“老子要是想當打手,哪兒還有你們的位置。”
幾句話之間硝煙畢現,斷眉男人上前一步,額角蹦出青筋,陰恻恻道:“你還真有種啊。”
江潮眼睫輕眨,不自覺咬住下唇。
她應對過許多種不同的場合,其中偏不包括這類。
粗魯野蠻、劍拔弩張,火藥味濃重,像是下一刻就要如惡獸般揮拳相對。
憂慮剛劃過心尖,江潮便看見那個滿身刺青的男人攔了斷眉一下,開口。
“年輕人還挺嚣張,”那人眼睛盯着應潭,意味深長道,“那不如這樣。”
“咱們混這一行的,丢了面子就得找回來。聽老三說你跟他們鬧出了點不愉快,跟我們走一趟、道個歉,權當認識認識,上回那事兒就一筆勾銷。”
江潮又一次颦眉,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卻下意識覺得這所謂“認識認識”沒有那麼簡單。
她垂眼,不動聲色地扯了一下應潭的衣角。
“小美人兒幹嘛呢,這沒你的事兒。”
她的動作卻被斷眉男人敏銳察覺,啧了一聲,想抓她的手。
“跟個小賴有什麼好聊的,買完水果了?要不去跟哥哥喝點水果酒啊?”
江潮心跳微停,來不及往後避,屏息間看見應潭倏然握住那隻探來的手臂。
他牢牢握住對方的手腕,指骨泛白,瞳仁黑到不見光,冷冷出聲。
“你敢碰她一下試試。”
那雙眼冷然睨來,一刹那給人的感覺,仿佛山林間充滿危險的野獸,又像是小巷裡被侵犯領地後不要命的野犬。
斷眉男人下意識退後一步,上次在小巷裡狼狽潰逃的記憶重卷心頭,背後頃刻間冒出冷汗。
短暫停頓,他惱羞成怒地甩開應潭的手,目光一轉,大步沖到那輛五菱貨車邊,掀翻了一隻果筐。
鮮紅蘋果散了一地,有的落入欄杆内的草叢、沾上草灰塵泥,有的滾至馬路,被呼嘯而過的汽車碾得稀爛。
江潮還未從應潭那句話森冷至極的語氣中回神,意外地睜大了眼。
她的手指不由得攥緊成拳,面容染上罕有的惱意,脫口而出:“你們怎麼能這樣?”
“怎麼能這樣?”
斷眉男人惡劣望來,捏着嗓學舌,又哄然發笑,“美人兒,你睜眼仔細瞧瞧哥幾個,咱們像是什麼講規矩的人嗎?擾人生意,老子最會的就是這一套。”
“不過你身邊這位也不是什麼好人,年紀輕輕就把同學打進了醫院,被趕出學校,連高中都沒上過——”
應潭下颌線繃緊,冷聲打斷:“閉嘴。”
他沒有去看江潮的神色,視線掠過散落一地的水果,漠然擡眼,“去哪兒?帶路。”
江潮不由得上前一步,張唇。
寒冬黃昏,将落的日光透過枯幹的樹枝,層層疊疊地渲開斑駁光影。
聽見她叫他,應潭終于偏過頭,看了她一眼。
他迎着日落餘晖,一雙總是覆着漆黑陰霾的瞳仁到底落了點光,先前與她說話時的散漫笑意卻褪了個幹淨。
像是有什麼很深很深的情緒,在眼底慢慢沉下。
“行了。”
僅是一眼,應潭側開眸,轉身時聲音極淡。
“早點回去,别一個人亂逛。”
江潮稍怔,攥緊了指尖。
她想起上次遇見的那一位便利店老闆,搖着頭讓她遠離他,說這些人沒有父母管教走上歪路,天天惹事鬥毆,受傷都是自作自受。
隻是曲溪是一座很小很小的城,比申城小上幾十倍。或許也是因此,人與人才更容易遇見。
她看見他面無表情地修旅館的燈泡,在汽修店門口撞見他抽煙,在超市裡讀過他的找工廣告。
如今她又在偏僻的小路上遇見了他。
……遇見他在寒冬的聖誕前夜裡,安安靜靜地賣一車不經修飾的平安果。
殷紅果實散落一地,有行人路過,投來好奇疑惑的視線。
江潮撇開手裡的大包小包,追上他,又一次扯住了應潭。
隔着冬日厚厚的棉服,誰都感受不到對方的體溫。她牽扯着那一片柔軟布料,察覺到他的身形顯然一停。
“你遇上了什麼麻煩?”
江潮擡眼,隻能看見他漆黑的發,嗓音盡量沉靜。
“不用跟他們走,我可以幫你。”
落在衣角的力道不重,像是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然而這片羽毛牽動了他的呼吸,仿若落在了心口。
聖誕老人一年隻在一個夜晚裡出現,她卻像是不會停歇。
應潭低眸,視線停留在她攥着衣角的手指。
色澤宛若清晨的雪,指節泛着微微的紅。
一句疏離冷淡的“誰都幫不了我”堵在喉口,他喉結滾了滾,啟唇時轉了個話音。
“這樣啊,”他亦然低聲,嗓音在此刻仍舊散漫,“那幫我打個電話吧。”
十一位數字,江潮記得謹慎。
她以為對方是什麼能夠解決紛争的大人物,電話撥通後傳來的聲音卻一驚一乍。
可應潭早已跟他們走遠,江潮别無他法,隻能在原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