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時間未見,他身上似乎多出了些難以言描的變化。
平安夜那天的少年跨于摩托之上,恣意如将将沸騰的岩漿,又不知何時悄然冷下,化成沉寂的深黑熔岩。
江潮不太相信,視線下落。
他穿着黑襯衫,而黑色最能藏髒。無論是污漬、油潑,或是……血迹,都能被完美掩藏。
她又想起方才走出舞廳時握着自己的那一隻手,沒用上幾分力道,甚至還隐隐不穩。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嗎?”
他轉回臉來,語調漫不經心,“沒什麼好看的。”
江潮抿住嘴唇。
第一次看見他受傷的時候,江潮被罵了一聲“别多管閑事”,繼而禮貌地退後一步。
第二次看見他受傷,她沒有再問他要不要去醫院,自己上樓找出了藥箱,卻在踏出小院時發現他已經遠去。
這是第三次。
少年像是一顆頑固的石頭,一次又一次地跌落開裂,似乎不怕終有一日摔得粉身碎骨,全身上下都寫滿了對自己的渾不在意。
枯樹枝桠伴風輕晃,江潮站在樹下,微微攥緊手指。
有撿廢品的老人拖着推車經過,停在垃圾箱邊,顫顫巍巍地拾出幾隻空瓶子。
江潮讓開路,與他之間的距離縮短一寸。
鼻間腥氣淺淡,她越過界限,觸向應潭的左手。而他反應比平日更遲緩,側開身時,江潮已經擡起手,看向指腹上沾着的深濃血色。
那截布料都被浸得濕軟,她的心尖一刹那揪緊,“對不起。”
應潭知道自己身上血腥氣重,退後一步。他站在道牙下,清楚地看見她懊惱的神态。
“道什麼歉?不關你事。”
“那些人去舞廳裡找你了嗎?我沒看見,是我的疏忽……”
“沒有。”
他垂眸盯着路沿,散漫道:“我打碎了酒,被玻璃割傷,跟你有什麼關系。”
江潮怔了怔,掐緊的指尖微松,“被玻璃割傷,會流這麼多血嗎?”
應潭沉默幾秒,臉上沒什麼表情,“我皮薄,血多,易碎。”
“怎麼了,不行?”
江潮眨了眨眼,遲緩地“哦”了一聲。
方才隐約可見的緊繃情緒從她面容上散開,她靜了一靜,沉靜鎮定被重新拾起。
“……傷口深不深?還是應該去醫院清理包紮一下。”
“如果有碎片留在肉裡,之後會很難處理的。”
受傷對應潭而言是家常便飯。
年幼時父親的腳掌被工地上的鐵釘刺穿,躺在病床上,臉色如常地對他說,疼痛忍忍就會過去,再醜陋的傷口都會愈合。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受傷的時候,用這種眼神看着他。
眉頭輕皺、唇線抿緊,仿佛被傷到的人是她。
……又仿佛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應潭沉默幾秒,出聲:“不去醫院。”
“……”
他睨了眼她的神色,改口:“我随便找家診所就行。”
雖然應潭說這件事與她無關,但江潮還是有些放不下心。
或許是因為少年身上淺淡的類自毀傾向似曾相識,又或許有一些别的原因。
她打了車,又打電話與許甘說了一聲,和應潭去了診所。
正值感冒易發的季節,診所裡有數位患者等待。
應潭近乎是被她監督着進了診所,坐在候診椅上,微微垂着眼,一副百無聊賴的冷淡神态。
江潮出去了一回,帶回一小碗皮蛋瘦肉粥,彎腰遞給他。
應潭以為她走了,低頭掃向她手中那碗散着香氣的粥,又擡頭看她,沒說話。
“先喝一點暖暖,”她說,語氣有點兒無奈,“這種天氣不穿外套,不凍嗎?”
下樓的時候疼到近乎昏迷,在看到她的那一刹猛地咬舌,才撿回幾分清醒。
那時候确實顧不上回休息室拿衣服,應潭垂眼,接過那一碗粥。
指腹貼着盛粥的塑料碗,滾燙的溫度讓冰涼的皮膚漸漸回暖。
應潭擡起碗,抿了一口。
鮮美滋味泛過舌尖,熱意順着喉口一路蔓延。血管仿若在一寸寸地解凍,連帶着心髒跳動的聲音都變得震耳欲聾。
應潭舔了舔唇,似是不經意間側目。
她坐在一邊,低頭發信息,約莫察覺到了視線,轉頭問了句“怎麼了”。
“不好喝嗎?”
“……好喝。”
她彎起眼:“是隔壁街秦記粥品買的,我在那裡吃過幾回,也覺得不錯。”
那笑容明媚溫和,應潭喉結滾動,重新垂眼。
疼痛被撫慰,寒氣漸漸散去,他坐在那裡,低着腦袋,像是隻收起了利爪的漆黑大貓,慢慢喝完了那一碗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