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戲一直唱到半下午,老太太聽得倦,讓慶娘扶着回屋休息,衆人皆散開,清芷也起身。
晏雲深住在花園東邊的居無竹,與其餘三房太太皆不在一處,免去同路而歸的麻煩,離開戲台,胃口也突然起來,吩咐采芙去熬碧粳粥。
“方才驚濤駭浪的,吓得我吃不進去。”
丫鬟笑說好,轉身去小廚。
一個人閑庭信步,看着滿園團花錦簇,枝葉缤紛,繞了個圈,又來到獅子樓後的幽碧湖,想着就在半年前,自己要與書允和離,還在湖邊悲悲切切一番,如今反而平淡,俯身坐到石岩上看落花,忽聽有人喚芷妹。
愣了下,假裝沒聽到。
那聲音又響起,越發近了,簡直就在耳邊,“芷妹——”
太熟悉,隻能是晏書允。
絕不能應,拔腿往月洞門外走,身後人卻幾步向前,一個轉身,攔在去路。
“芷妹……你,沒想到還能見到,我以為你已經——”
他還以為她死了,或是被賣進教坊司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去,無論如何料不到還有機會四目相對,竟轉眼成為六叔的妾,簡直不敢細想,仿若炎炎夏日陡然入冬,北風呼呼刮着,一張口,便吹了滿心滿身。
清芷心煩意亂,無心叙舊,淡淡道:“ 晏少爺說什麼?我不明白。 ”
縱然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别人與她相處短,或許聽不出來,晏書允如何能忘。
他本是與父親拿賀禮來,遠遠瞧見一女子峨眉嫀首,姿态柔美,身形舉止十分像清芷,心裡一驚,腳步一頓,便遲了進來,恰巧聽見三太太問繡法,存心難為,所以才開口替她解圍。
前塵往事瞬間湧上心頭,那夜洞房花燭,他也想與她白頭偕老,卻在中途接到信,說安家出事,讓他好自為之。
乃是閣老的少公子徐硯塵親筆,他因與對方前年殿試上打過照面,有些交情,不敢擅作主張,才編個理由連夜出家,事後聽到清芷要和離,心裡不忍,便與父親通氣,想重歸于好。
依照隸律,安家出事,分嫁出去的女兒不受牽連,哪知父親當面訓斥堂堂男兒,應以仕途與晏家聲譽為重,絕不可收留罪臣之女,他迫于威力,隻好就範。
夜深人靜時也暗自内疚,自認對不起她,說來也奇,以前清芷高高在上,他對她敬畏多于愛慕,心裡還有一絲嫌棄,如今瞧她落魄,又湧出無限柔情,見對方不搭話,抽身要走,一個箭步向前,伸手攔住。
“你别怕,我知你有難處,不認我也就罷了,隻要我在這裡一日,必然替你遮掩着。”
溫潤儒雅的少年郎,尾音都帶着春日露水的輕柔,情真意切,直唬得清芷心裡七零八落,咬牙道:“大少爺吃醉了,盡說胡話,我如今去,别跟着,讓人瞧見不好。”
一溜煙從他臂下鑽過,轉眼進入園中,戲台上又荒腔走闆唱起來,卻是悠悠遠遠,無人在意。
她如何能信他,若真有情義,也不會大婚之日跑出門,可又本性覺得他沒那樣壞,總不至于緻自己于死地。
如今她已是名正言順的晏家人,若東窗事發,誰也脫不開關系。
何況人家要與徐閣老的孫女成親,據說也是個美人,父母早年不在,别提閣老有多寵愛,何必與舊人糾纏不清。
這一天鬧得精疲力盡,清芷回屋便躺下,等晏雲深吃酒回來,瞧裡面已滅了燈,沒再敲門。
她做起夢,夢裡又回到家,父母慈愛滿面,兄長姐姐圍坐成團,一聲聲喚她小妹,清芷心裡一緊,嘴裡夢呓,“娘——姐姐——”
晏雲深未睡沉,起身推開碧紗櫥,黑夜裡問:“怎麼,有事。”
清芷驚魂未定,直嗚咽得臉頰濕潤,半天回:“沒,好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