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宴樓是京城數一數二的酒樓,食客來往絡繹不絕。北安侯氣派車馬停在門口很是惹眼,人人見之都暗自打量,一眼便知是有大人物來。
段懷容緩步自樓梯走下,穿過嘈雜的廳堂出門,一擡眼就見了秦獨的馬車。
随行的侍衛都認得他,即刻放置了腳凳。
車廂側簾被掀開一條縫隙,秦獨露出半張臉來,笑着挑了挑手指,示意人上車同坐。
段懷容未行動,便見遠處橫街上人群喧鬧湧動起來,有朝廷運送貨物的車隊經過。那車隊阻斷了所有其他通行,轉彎往這邊而來。
共有近十輛馬車,每一輛都載着數隻大箱子。
原本沒覺什麼異常,可車隊過後,隊尾的追逐争鬧聲分外惹人注意。
十數孩童還有幾位布衣百姓急速圍攏在車轍印旁,蹲着撿拾什麼,一邊将撿拾的東西扔進小布袋一邊争先恐後地向前爬行。
段懷容狐疑,徑自走至車隊剛行過處查看。
迎着着正午的陽光,能見車轍上一片金光閃閃,他蹲身以指尖沾取撚動,發現是粉質細膩的金粉。
他恍然大悟。
城南繁虛樓,需要以顔料混金粉來塗畫裝飾樓内外,這些就是運送金粉的車輛。馬車出入制造金粉之地,免不了車身車輪沾上金粉。
一些不谙世事的孩童和困苦百姓,就這樣緊随車輛駛過的地方收集金粉。
吵嚷聲越來越近,段懷容忽得覺着腰間被環住,緊接着便被這力道猛然撈起。他無法與之抗衡,起身後退兩步,背部低到了什麼才靠住停下。
與此同時,一面被擠倒的燈籠架轟然倒塌,砸起飛濺的木屑和塵土。好在,木架稀疏沒将什麼人砸得頭破血流,隻是讓其下的人逃竄。
段懷容覺着驚險,緩緩舒了一口氣。此刻,他記起剛才情景,随即垂眸,見一隻手臂環着他的腰。
绛紫的寬袖朝服。
他驚詫,瞬時回眸去看,卻在轉頭的一刹那滞住。
秦獨的面頰離他鼻尖不過一寸,連呼出的氣息都能撲在上面彌漫在兩人之間。他正緊緊靠着秦獨的胸腹,或者說秦獨正緊緊地把他攬在懷中。
兩人一前一後抵靠着,秦獨的臂膀由後向前環繞着段懷容的腰,能将段懷容半個身子遮住。
淺色的眸子有片刻閃動。
明明冬日嚴寒,可段懷容卻渾身都微熱,連心跳都快了。他甚至能隔着衣物,察覺到秦獨的手指指尖在他腰間的力道。
秦獨沒有與人對視,深邃的眸子甚至沒有改變望着的方向,但是其中卻湧動着不屬于這份平靜的波瀾。
他單臂将段懷容撈起來,被撞在懷裡的那一刻,仿佛時間停止的了一瞬。
段懷容的發絲随風撫過他的面頰、喉結,帶着淡淡的藥香,刺激着他每根神經都開始沸騰。
他察覺得到面頰被撲了溫熱,是寒風驅趕不盡的溫熱。但他無法偏頭,不敢在這樣近的距離下與背後擁抱下,與那雙淺色的眸子對視。
隻希望,威嚴的外表能将此刻的慌亂掩飾。
街上的混亂平複,兩人的心卻開始難以平靜。
秦獨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後退一步與人稍稍拉開距離,段懷容也心照不宣地沒有就這次親密接觸道謝。
孩童的哭聲刺耳,一男孩受了驚吓坐在地上抽泣,本就褴褛的冬衣不知被誰扯壞落在身旁,餘下人群還在忙亂拈着金粉。
“苦饑寒,逐金丸。”
段懷容冷淡的目色裡,摻雜着隐約的悲哀。
漢代天子寵臣上大夫韓嫣,喜玩彈弓,彈丸皆為金質,每天打掉十數顆。所以京城的孩子聽說他打彈弓,都會跟着他去撿掉落的金丸。
民多苦寒,上位者卻聲色奢靡。
活生生的血肉身上,難覆一件完整的冬衣。但那座荒唐的繁虛樓裡,卻處處金粉塗飾。
秦獨為那六字心悸。
段懷容身上,有着超乎常人的機敏慧思、雄才大略和膽魄。也有着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悲憫仁慈。
他早知如此,卻還是一次次為其而折服動容。
那孩子瘦小哭得可憐,秦獨着實看不下去,于是與榮禮吩咐道:“去拿些銀子給那孩童...”
“不可。”段懷容當即阻止。
秦獨疑惑,卻還是制止了榮禮。
段懷容解釋着:“不患寡而患不均,侯爺今日衆目睽睽之下給了這孩子銀子,明天這些人便都到北安王府門前乞要。”
“侯爺給了他們就感恩戴德,不給就要被指摘有所偏倚。世間千千萬萬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孩童,侯爺難道要一一去送銀子嗎?”
秦獨怔了會兒,覺着自己像是自一道狹窄的縫隙裡,驟然走進豁然開朗之地。有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的心胸開闊。
悲憫和仁慈,不對某一人,而對天下每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