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面生橫肉的将軍坐在馬上,正望過來。
這哪是迎接宴請之客,分明是嚴陣以待的下馬威。
段懷容一身素錦長衣乘着白馬,神色從容悠然。他在城門前勒住馬,向那神色傲慢的武将投去目光。
兩人都等着對方先開口。
不過,明顯段懷容更沉得住氣些。即便那武将已經不慎耐煩,他卻依然淡漠地等着。
他不笑時,淺色的眸子有股寒冷,似是一個孤郁的人居高臨下地審視,萬物都不在他眼中,都會臣服。
對面的武将見段懷容不做先開口那個,終是受不住僵持壓抑的氣氛,煩躁着咬牙切齒道:“來者是誰?北安侯何在?”
他雖然不認得眼前人,卻認得北安侯。
段懷容自來不喜高聲對峙,這會兒聽見了卻不答。
身後的彭傲雲揚聲喊道:“北安侯公務纏身,特命軍師代為赴宴。”
“我們統帥要見的是北安侯,不是什麼白面軍師。”那武将覺着被敷衍,很是不快。
段懷容輕抖缰繩令淩蒼緩緩向前,逼近城門中部,全然不管一旁已經兵刃戒備的士兵。
直到淩蒼周身氣勢可讓對方馬匹不安的踏動,他才笑笑道:“若能讓你們統帥将想談的事情談妥,見誰都無所謂吧。”
鴻門宴被暗暗戳破,那武将心虛垂眼,卻仍不肯自降身段松口。
“杜榆若今日不見我,便再沒機會見北安侯。”段懷容語氣溫和,沒有任何愠色,可越是這樣越是有令人看不透的膽寒。
杜榆是西海州兵馬統帥,這樣一個在朝廷裡都有名有号的人物,名字竟被如此輕飄飄地念出來。
常人本就沒什麼強勁的定力,如今又被這樣摸不着深淺的一句話迎面砸來。守門武将即刻心神慌張,生怕這一拒絕便真沒機會再見北安侯,讓兩軍局面無可挽回。
他擔不起這樣的大罪。
下馬威不成反被威懾,那武将面色鐵青,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裡出來:“請進城吧。”
段懷容也不再看,自顧催馬向城中而去。
城中街道兩旁都是些早就關閉破損了的店鋪,看着之前也應是有百姓居住的。隻不過近些年世道不好,加之附近匪患橫生,這座城早就空了,現下被用來屯兵。
幾名士兵引路,一行人行至一處氣派的森嚴的府邸前。
武将将段懷容帶至正殿前,卻把榮禮和彭傲雲攔在了外面隻允許他一人進殿。
既然已經進了賊窩,段懷容也不在乎這這些,坦然随人進了大殿。
殿中已然有着歌舞聲,小厮侍女來來往往端着碗碟,将一份份色澤鮮亮的菜品送進去。殿中主位上坐着一放肆笑着的絡腮胡大漢,撐着一條腿晃動酒杯,由着身邊侍女喂着水果。
這哪裡是什麼是駐軍統帥,分明是權貴。還沒起兵自立為王,便已經有王侯的享樂做派。
杜榆瞧見進殿的人,不由得眯起眼睛:“哪來的小郎君?”
段懷容于歌舞聲中站定,與四下的奢靡格格不入。他望向主位上的人,卻沒半分地位上的遜色:“北安軍軍師段懷容,奉北安侯之命,前來赴宴。”
他的聲音不大,卻在舞樂聲中格外入耳。
半晌,杜榆頗有興緻地坐直身子,揮退了一衆樂師舞女,好好把人打量了。
“段懷容?”杜榆念出了這個名字。
冀北一戰後,段懷容提劍進豫州軍大營的事迹已經在軍中傳開。後又在獵場與秦獨合力擊殺猛虎,在朝中頗有名聲。
西海州遠離京城,卻也不至于消息閉塞。
杜榆早就聽聞北安侯身邊多了位白面郎君做軍師,今日也算是一睹真容。
“莫不是北安侯怕與本帥見面,這才派了段先生來?”他挖苦着。
段懷容一派親和,笑道:“将軍說笑了,陛下在皇城設的宴席,北安侯尚有半數不去參宴。實在是公務繁雜,脫不開身。”
誰人不知北安侯張狂,他不去赴宮宴,多半是看不上那場宴會或是宴會上的人。
如此暗喻之下,便是再說北安侯本沒把這場宴會放在眼裡。
杜榆吃癟,卻又無法戳破拆自己的台面,值得忍氣吞聲,複有審視了這個一身淡然貴氣之人。
“段先生坐吧。”他招來小厮,為客位小案上的酒杯斟酒。
小厮去捧酒壺的功夫,他試探問道:“不知北安侯,在忙什麼軍務。”
前段日子北安軍以雷霆之勢橫掃嶺州邊界山匪,更是拉開防線隔斷兩州道路來往。饒是西海州早有準備,卻依然被威懾不敢妄動。
按理來說,這會兒沒什麼軍務了。
面前的酒杯被注入清酒,段懷容盯着一注清流,緩笑答道:“匪患初定,四周尚有山匪餘黨。侯爺自然要坐鎮軍中,确保五十裡内若有禍亂,北安軍可即刻抵達。”
此城距離北安軍駐紮之地,剛好五十餘裡。
但凡有些頭腦的人都聽得出,這是在說如果這裡出事,秦獨會頃刻率兵而至。
杜榆這才正視了段懷容,竟沒料到這樣一個毫無威懾的小軍師,竟能拿到權柄替秦獨來赴宴。并有秦獨在後替他坐鎮、保他周全。
這個面色和善的軍師,可動不得。
他渾身一寒,再無嬉笑之色,即刻擡手呵住了倒酒的小厮:“給段先生倒的什麼酒?去将本帥收的好酒拿來,給段先生品上一品。”
段懷容不動聲色,看着小厮手忙腳亂地将他桌上的酒杯與酒壺都撤下去。
哪裡是酒不好,分明就是酒裡有東西。輕則蒙汗藥,重則什麼毒藥,找個借口換了罷了。
今日若是秦獨來了,恐怕就被這狼子野心之害于此處,而後趁勢起兵攻破嶺州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