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煜自來看不上這個庶子,被那一聲吓得半跪不跪,仍不甘心。
他擡頭與段懷容對視,卻在片刻間在那股奪人性命的寒意中敗下陣來,于是又咬牙切齒地雙膝落地,不敢忤逆。
段懷容下馬,與段越面對面站着,并不理會跪在腳邊的弟弟。
“父親遞上去急報我看了,所以特意來嶺州看看。”他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沒有半點親情流露。
段越汗顔,不敢直視這個兒子,結結巴巴得甚至說不出話來。
段懷容沒有進門的意思,在狐裘大氅裡攏了手,悠然道:“說說情況吧。”
地上跪着的段懷煜被無視,隻快将拳頭捏碎。可眼前人頂着二品巡察使的官職,又有皇命在身,他也隻能咬緊牙關。
“回…”段越想說一句回巡察使大人,可終究捏着手心的汗,沒能說出口。
“近日,嶺州叛軍猖獗,竟劃分地域自治架空官府。各縣縣令勾連串通,不聽州府号令……”
各地情況,段越結結巴巴地說了一炷香的時間,段懷煜也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跪了一炷香的時間。
囫囵聽過之後,段懷容便知道如此情況之下,州府沒什麼明晰的賬目可查,所以什麼文書也沒要。
“你有事要禀麼?”他垂眸,看着跪着的人。
他自認不是聖賢,無法相逢一笑泯恩仇,會始終記得段懷煜當日如何诋毀他的母親,又說了什麼污言穢語。
段懷煜羞憤不答。
“說話。”段懷容從沒有咄咄逼人的語氣,可越是慢條斯理,越是讓人生畏:“之前不是挺伶牙俐齒的麼?”
一句又一句的諷刺在段懷煜耳中近乎羞辱,他暴怒而起,揚聲罵道:“做了個官就回來耀武揚威是吧,還不是靠爬北安侯床爬上去的!”
“我若是你,都不敢回來見父母兄弟,更何況在這裡頤指氣使!”
段懷容優哉地聽着,等人罵得口水嗆了嗓子停下歇息才擡眼望過去。
或許之前,他會與這個弟弟針鋒相對幾句,但現在已然沒什麼必要。
“盡管大聲些,我身後都是北安侯府親兵。”他看了個笑話似的。
有時候,不怒反倒比發怒更懾人。
段懷煜望了眼那些腰帶長刀的森嚴護衛,個個橫眉立目,下意識沒敢再開口。
段懷容冷笑了笑:“來人,張嘴二十。”
一聲令下,身後的護衛聞聲而上。兩人不由分說将段懷煜又押着跪下,另一人掄圓膀子就要打。
“憑什麼!段懷容,你濫用官威......”段懷煜掙紮着。
可護衛沒給人再還嘴的機會,巴掌啪啪地落下,将嘶喊打成零落的碎片。
清脆的巴掌聲在耳邊,段懷容好似沒聽見,轉而望向吓得顫栗的段越,閑聊般道:“弟弟口出不遜,本可以治個以下犯上之罪。但我不願把事情鬧大,也便以兄長身份教訓了,小懲大誡。”
他不想用什麼朝廷壓人,打段懷煜隻是因為他不樂意聽罷了。
段越餘光斜瞟着挨打的段懷煜,巴掌聲把他吓得腿軟。
誰也想不到,當初偏院裡那個不聲不響的庶子,如今如此雷厲狠辣。
那護衛孔武有力,二十個巴掌打完,段懷煜已然面頰紅腫,嘴角鮮血淋漓。
段懷容又如開始般詢問了一句:“還有事要禀嗎?”
段懷煜碰了釘子不敢再犟,頂着滿眼的金星諾諾搖了頭:“沒...沒有。”
倒也能學得聽話。
無關痛癢的事情處理完,段懷容又嚴肅起來,吩咐道。
“附近有哪些縣的縣令一兩日便能趕過來,将人名列個單子。你派人挨個去知會,三日後午時讓他們帶着述職折子到南城門候着,我要詢問他們的政績。”
這個時間和地方,還有說話時的語氣,讓人一聽便知曉事情不簡單。
隻是段越哪裡還敢過問,連連答是不敢擡頭。
......
黃昏時分,數匹信馬自城中奔出,去往臨近的縣城,通知當地縣令到州府述職。
嶺州府的城中比一年前荒涼太多了,暮色剛剛降臨,街上便隻剩下了空曠的風聲,偶爾還有一兩隻慘叫的烏鴉飛過。
隻是這麼安靜的夜晚,段懷容卻每一夜都難以入眠。
三日之後未到午時,南城門外便列起了陣仗。一張長條書案沿街擺着,案上無筆無墨,橫着一把通體銀白的長劍。
段懷容坐于案後太師椅上,撐着額頭微微倚靠,合眸聽着四下聲音。
威武的護衛兩側站開,俨然一副公堂之态。
隻不過這個公堂,設在了衆目睽睽之下。
南城門是百姓通行還多的城門,現下已經裡裡外外圍了許多張望的人。
一道馬蹄聲由遠及近自城外而來,青袍縣令剛進城門便茫然地勒住了馬,小心四下打量這副場面。
段懷容緩緩睜了眼,僅擡起眸子看向僵在馬上的人。
身後的侍衛粗曠喊道:“巡察使大人在此,還不下馬述職!”
青袍縣令聞聲,不知所以地下馬,從懷裡拿出述職折子來,一步一步戰戰兢兢地往近前走着。
“赤縣縣令劉資見過巡察使大人。”這縣令目色惶恐,顫抖着将折子呈到案上,之後被那些護衛喝退幾步,跪在了一丈外的街上。
段懷容不疾不徐拿了折子來看,不過一頁紙寥寥數行,一看便是敷衍了事寫的。
“在職幾年了。”他問着,言辭分外威嚴。
劉資吞了口水,答道:“回大人,十...十年。”
“十年了,不會寫述職折子。”段懷容半擡眼,嗓音如驚雷餘音般令人膽顫。
他信手将廢紙一般的折子擲進春日還冷的風裡,摔落在跪着的人腳下。
折子落地的聲音不大,但是卻驚得那縣令渾身一顫,嘴唇霎時便白了。
但他尚心存僥幸,還有與其他縣令串通的底氣,這會兒勉強鎮定:“巡察使大人恕罪,實在是通知得過于臨時,下官沒來得及寫得詳細。”
“寫不詳細,那便說罷。”段懷容靠着椅背,慵懶而不容冒犯。
四周圍了許多張望的百姓,沒有哪個心懷鬼胎的貪官污吏,能坦然地在如此朗朗乾坤下說自己的為官生平。
跪着的人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段懷容也不催,隻面色如常地等着。
不多時,陸續又有兩個縣令到達。
他們不明情況,但有了一個跪着的人打樣,他們便也效仿着,呈了述職折子後便并排跪着,暗暗對視各自蹙眉。
“這個,讀吧。”段懷容令侍衛将其中一本述職折子送下去,交回呈遞人手中。
他故意将這個公堂設在大庭廣衆之下,讓來往百姓都聽聽往日聽不到的東西。
接過折子的人心慌意亂,諾諾颔首後看向自己寫的東西。明明每個字都認識,可卻怎麼也張不開嘴在衆目睽睽下讀出來。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心虛。
“下官...下官自開年來,勤于治理耕田.......”
方才一句話,百姓裡便隐約有鄙夷的聲音。窸窸窣窣的交頭接耳聲,傳到這縣令耳朵裡,好似都是咒罵和指責。
二月天還不算熱,跪着的三人卻各個額頭冒起汗珠。
直到正午時分,這塊地上已經陸陸續續跪了七八個縣令,各個面如土色。有人誠惶誠恐,有人面色不善。
段懷容也不急,一一閱覽着呈上來的折子。任那些人晾在數百百姓的目光和指指點點下,如同六月烈日炙烤。
有些人來得早,已經跪了一個時辰,到得晚的也跪了小半個時辰。任誰做官十幾年,也沒見過如此場面,現在全都不敢言語。
做官的沒見過,百姓更沒見過。
往常都是他們跪青天大老爺的份,那見過這麼多青天大老爺戰戰兢兢跪着。
“陳縣縣令文辭不錯,舉人出身吧。”段懷容見多了太學學生的文章,一眼就能看出是什麼水平。
一句話明褒暗貶,暗指太過冠冕堂皇。
底下跪着的八字胡縣令答道:“是,巡察使大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