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許并沒有失敗。”
“這不可能。”葉鸢下意識反駁道,“渡劫飛升,這是天道至理……”
然而,她忽而意識到,天道至理并不是不可打破的,這證據就在她自己身上。
葉鸢自己就有一雙忤逆天道的眼睛。
——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如果真是如此。
顔思昭,你又付出了什麼代價?
“小道長。”
她開口道。
“明日,我會在鬥花中拔得頭籌。”
“然後,在花宴之夜,我引出九嬰,你來殺它。”
“想必到那時,南晝城中已經一片大亂了。”
最後,她笑道。
“之後,就有勞你帶我到東明山去吧。”
雲不期輕輕颔首,鄭重地承下了這一諾。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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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鸢又回到了劍湖。
如果這是一個夢,那她說不定要以為自己在那無數次的劍湖思過中不知不覺地對這裡産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才會一而再地夢到這它。
但她現在知道了,這并不是單純是她的一個夢而已,是雲不期的斷星——那柄劍中的卻邪殘片将她引至了這裡。
卻邪是她所鑄,最後更是以她的心頭血成劍,但它被她贈予了另一人,所連結的是另一個人的神魂。
它是一道橋梁,将鑄劍者與劍主人相連,這就是為什麼葉鸢兩次來到此處。
這裡是劍湖,卻有别于真正坐落在東明山上的劍湖。
它是顔思昭冥想境中的劍湖。
她迎着風雪往劍湖深處走去,在遠遠望見銀發白衣劍修的身影時,停下了腳步。
他仍守在那柄殘劍旁。
這次她看清了,那柄殘劍正是卻邪。
葉鸢踟躇了一會,繼續往前走去,湖中的人也早已察覺了她的到來,在他們視線交錯的一瞬,葉鸢出聲道:“劍君……”
話音未落,一道劍氣把葉鸢幾乎砍成兩截。
因為這裡并非現實,因此也沒有什麼血淋淋的場景出現,葉鸢如一隻沒堆好的雪人般歪着栽倒,不過就地一滾,身體又愈合了來。
她再次張口欲言:“劍君,你……”
她忽然感受到明光一閃,雪驟然而止,葉鸢擡起頭來,才看見無數道劍氣已經織成一張密網,在向她兜頭罩下來。
葉鸢:……………………………
葉鸢狂奔起來,她沒有轉身逃竄,反而直直迎向湖心那個人,劍君俨然不動的身姿與霜雪般的容顔愈發清晰。
啊呀呀,好美的人,好狠的心!
葉鸢不得不一個狼狽滾翻去避開劍氣時,終于惱羞成怒了起來。
“差不多得了!顔思昭!再打我我就不客氣了!”
她本想搜刮出幾個“不客氣”法來加強這色厲内荏的警告的說服力,但就在她喚出對方的名字時,對方的神态忽而一變。
就像春陽拂來,冬夜在一道光傾落的霎時褪盡,萬裡冰封的雪嶺在瞬間融解,第一朵花苞在這喧然的寂靜中悄然綻放,然後隻拿劍的那雙手将其采撷,别在他所愛之人的發間。
在這一刻,整個春日的到來,整片天地的改換,仿佛隻是為了這朵初開的花而已。
葉鸢落進還帶着冰冷氣息的懷中,聽見對方在耳邊的輕語。
“阿鸢,你來了。”
葉鸢擡起臉望向擁住自己的那個人,他是傳言中孤劍斬龍的劍君,是舉世無雙的修者,同時也是與自己許下一生的道侶。
但自從那一劍刺入葉鸢的胸膛,她就讓他一個人長久地寂留在了塵世。而這稱得上是一次再會麼?畢竟他們身隔萬裡,此處也說不上是同一處人間。
無論如何,此刻他的銀絲就垂落在她頸邊,在覆上霜色的長睫下,顔思昭的雙眼中也映出了她的面容。
“許久不見了。”
葉鸢笑起來,伸手去纏他的發絲:“顔思昭,你頭發怎麼白了。”
她知道顔思昭行止端方,向來不喜歡這種親昵之舉,但越是這樣,她越愛故意去惱他……但這一次,她的動作卻沒有被阻止。
他隻是靜靜地看她:“阿鸢,這次你讓我等了很久。”
他的話讓葉鸢怔了一下。
“你在等我麼?”她問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等我的?”
良久,顔思昭輕聲說道:“從重陵塔那時。”
“你一定在與我說笑。”葉鸢笑道,“那已經是我們初遇時的事了,就算是後來我們結契以後……”
說到這裡,葉鸢停了下來。
她的确不記得曾讓顔思昭等過她,但或許這不是因為他未等過,而隻是因為他不肯說而已。
此時葉鸢開始察覺到,這五百年的流逝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樣不露聲色,相反地,就連顔思昭這樣一個孤雪般的人,也被歲月留下了痕迹。
他的改變不僅僅是那一頭銀絲。
“畢竟我有許多事要去做,不能老是想着來見你。”葉鸢笑着去捋理他的長發,回應他最初的話,“我已經死了很久……你知道的,對不對——然後我就去投胎啦!”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第一世我投生成一隻喜鵲,不小心長得太胖飛不起來,被黃鼠狼一口吃了。”
“第二世我投生成一朵野山茶,被浣衣的婦人采了送給新出生的小女兒。到了第三世……”
她絮絮叨叨地編着故事,一直說到了第八世。
“現在我到了第八世,這次好運投生成人,也沒有半途夭折,健健康康地長到十七歲,正要與人成親……”
一直認真地聽着葉鸢這通胡說八道的顔思昭終于眸光一動,神色泛起波瀾。
“不準。”他沉靜地說,仿佛在陳述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我這便去殺了他。”
“……你不知道,這一世我生在村裡的屠戶家,是個大胖小子,又黑又壯,我爹給我起名大牛,要與我成婚的是村尾賣豆腐家的二姑娘翠萍。”
葉鸢眨巴眨巴眼,卻不見對方動容,不禁驚吓道。
“萬萬不可!堂堂東明山劍君提劍去殺一村姑,這未免太不合适!”
“我的劍本就隻是殺生之劍。”
顔思昭以指腹眷戀地輕輕摩挲妻子的眼尾,那裡有一顆他熟悉的小痣。
“你早已明白。”
葉鸢長久地看着他。
“顔思昭。”她小聲地喊了他一聲,“我又騙你了,我并未轉世八回。”
“我知道。”
“那可不好,你明明知道我在騙你。”葉鸢依偎在他懷中,接着仰起臉問道,“你閉關多久了?此前見過我嗎?見過多少次?”
顔思昭垂眸凝視她,一一回答:“五十年,二十七次,最長的一次也不過三年。”
“那是當然,因為那些也是假的。”
葉鸢勾了一下嘴角,一手仍勾着顔思昭的銀絲,将它與自己的一縷黑發纏磨在一起,另一手卻握住了卻邪劍柄。
“你放心魔入冥想境,它自然要找你的弱點,縱然編織出了一場幻夢,終究也要醒來。”
話音落下,她也拔出了湖心的卻邪殘劍,在那一刹那,風雪狂嘯起來,那柄劍深深刺入她的胸口,溫存的幻夢驟然破碎迸濺,赤色的血順着劍身流下,落在純白的雪地上,豔麗得宛如燃燒。
“顔思昭,她們也在騙你。”
葉鸢緩緩地靠在他的懷中。
“下次,你再在冥想境中見到我,不要等她來騙你。”
她的聲音幾乎被風的悲泣蓋過,身形開始一點點融解。
“就這樣……一劍斬破那妄相吧。”
她的氣息一點點淡下去,慢慢失掉溫度,漸漸化作了顔思昭懷中的一捧白沙。
世界歸于死寂,隻能聽見風和雪的呼嘯,但在要摧毀這天地般的風雪中,顔思昭卻忽而笑了起來。
“好,這樣才好。”
他的聲音重新變得平靜和冰冷。
顔思昭站起身,還是高華絕塵,凜若寒霜。他拔出卻邪,扔在一邊,那柄殘劍很快被盛入雪的棺椁。
“若不足夠殘忍,就不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