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英走進了一處小園,在燈火輝煌的花神夜宴裡,這座小園顯得格外僻靜。
她往深處走去,在霞水途徑這座小園的一條支流旁,找到了一座亭子,亭中擺着一盤棋,坐着一名女子。
但杜如英又走近了一些,才發現那棋盤上的棋子是散亂的,并不成棋局,那女子也并非在獨自對弈。
“你是誰?”亭中的女子溫聲問道,“難得有這樣熱鬧的日子,怎麼不去看花神祭舞?”
她将芙蓉燈挂在亭角,走進了亭中:“我是三閣的杜如英。”
“如此,想必你知道我是十一閣的文心蘭了。”文心蘭說,“我們還是第一次交談罷?”
“是的,雖然我年年都看你競棋,但我們并不相熟。”杜如英說,“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我想……”
她咬了咬唇,然後說道:“我想問問你,你與葉鸢的那局棋……”
“她的棋力非同尋常,但還是略遜我一籌,大約最後是用幻術讓我下錯了一子。”她微笑道,“但不知為什麼,我并不恨她。”
她說完之後,杜如英很久沒有說話,亭中一時落入靜谧,唯有霞水潺潺溫柔地安撫着這沉寂。
“……我也是。”
良久,杜如英低聲道。
“她好像處處都要與我們不同,我卻不知如何去恨她。”
“我倒是覺得,她并未覺得自己與我們有多麼不同。”說到這裡,文心蘭微頓,“祭舞很快就要開始了,你不與姐妹或貴客一起看嗎?在這裡陪着我一個瞎子有什麼意思?”
“如果,文姐姐不嫌棄……”杜如英小心地開口道,“我今夜就在這裡陪着你,說祭舞給你聽。”
“我恐怕有十年不曾有這麼開心的事了。”
文心蘭輕輕握住少女的手,微笑道。
“實在是多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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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葉鸢那個小丫頭真的拿了芙蓉花牌,還當上了白鹿花神……”
丹桂還沒慨歎完,就被海棠笑嘻嘻地打斷。
“怎麼,你嫉妒了?”
“哼!我嫉妒她一個小丫頭做什麼!看我不撕了你這個賤人的嘴!”
“你都不看看你那滿臉酸意,上次遊舫,東明山小道長點了葉鸢的牌時你也是這副表情!”
丹桂拿起團扇去打她,海棠嘻嘻哈哈地把丹桂的腰抱住,兩人滾作一團。
“哎,不過說心裡話,我也挺眼紅的。”海棠說,“還好那時手邊沒有鏡子,否則我也要看見我酸皺巴了的臉了。”
丹桂理了理海棠亂了的頭發,有點怅然道:“那可不是,感覺葉鸢昨天才一丁點大,天天在九閣裡竄來竄去,四處管人叫姐姐姐姐呢……算了。”
她的臉又一下明朗起來:“這樣也好,原本我就有個計劃——”
海棠問道:“什麼計劃?”
“我想,如果我遇見了一個好人,他願意愛護我一生,那我就跟他走。”丹桂說,“但我若是遇不到,而你也不巧沒有遇到的話……那等到我們變成兩把枯骨,就讓葉鸢将我們埋在一起,也不枉我們兩個倒黴的女子在人間做伴了一回。”
海棠眨了眨眼睛:“那我可得讓葉鸢給我選風水更好的那一塊墳,清明時多給我兩個果子。”
丹桂推了她一把,兩人又笑鬧起來。
“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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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敲響了第十二下。
南晝城中的陣盤啟動了第二層運轉,将靈氣輸送到城中各處去。
南晝傍水而建,陣盤譜與水系分布深深耦合,于是南晝城的河流,湖泊與江潭……凡是霞水水系遍及之處,都成為了一面面蓮花池鏡,清晰地映出花神池上的景象。
花神池中心,一名美麗絕倫的盛裝少女已經赤足站在了祭壇之上。
她久久未動,直到琴聲響起,少女系在手腕和足腕上的金鈴才振響了第一聲清音。
琴曲哀豔,而那少女身姿輕靈,動作婉轉,每一舉手投足都絕妙地契合了音律。随着她的舞步,南晝陣盤也運作起來,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
如果陸松之在這裡,他或許會大為震驚。花神池上女子的舞蹈原來是催動南晝陣盤的一段符文,而終于在層層準備下被完全打開的南晝陣盤将整座城内、數不清的修士和白鹿女所溢散出的靈氣彙集到了陣盤的核心——花神池中。
在葉鸢的周身,洶湧的靈氣已經形成了狂暴的飓風,她在這飓風中心跳躍,終于來到祭舞的最後一節。
等這段舞也結束後,這些從城中無知無覺的人們身上吸取來的靈氣就會彙入陣盤核心,也就是那隻九嬰身上。
于是,在某一處音節,葉鸢忽然改變了舞步,這陡然躍出的幾個雜音在頃刻間扭轉了靈氣的去向,它們在花神池上方徘徊着,久久找不到歸處。
葉鸢微微一笑,将引魔香投入水中,同時打開了真炁天目。
花神池上聚集的龐大靈氣瞬間發生了暴動。
它們像是久困的獸群忽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後地湧入其中,而那連接了虛空的雙眼仿佛無底深淵,将這些靈氣吞沒,消解,不留痕迹。
在花神池下,被奪走靈氣滋養的九嬰也終于暴怒起來,它極力沖撞着結界,結界不堪重負,漸漸龜裂,九嬰蓄積力量,最後舍身一撞,徹底擊碎了困住它的枷鎖,高高躍出水面。
花神池上掀起狂浪,滿身鱗甲、卻隻剩下三個頭的蛇首怪獸躍上夜空,龐大的身軀幾乎完全遮蔽了月色,在花神祭台上投下漆黑的陰影,而少女的軀體則更加顯得弱小而不堪一擊。
葉鸢仰起頭來,不知是在看九嬰的混沌蛇眼,還是在看它身後那輪虛假的圓月。
“後面的事就交給你了,小道長。”
在飛越過她身側的一瞬,雲不期答道。
“好。”
這一劍似乎快到極緻,又似乎慢到極緻。少年手中的劍刃在夜空中落下一道明亮的弧光,宛如拉滿了的月弓。
這副畫面凝固了一瞬,然後驟然綻開。
九嬰的三顆頭顱被一齊斬落,它的身軀重重砸進水中,污血飛濺,在花神池上泛起紅霧。
但雲不期的這一劍所斬殺的不僅是九嬰,它所及之處,連夜空都被撕裂,籠罩在南晝上空的幻象終于出現了裂隙。
南晝城中馥郁暧昧的夜風被扯掉了虛僞的臉孔,展露出險惡張狂的一面,雲不期擊退這些想将他吞噬攪碎的靈氣漩渦,從高空向花神池俯沖下去。
但就在這瞬間,異象突然降臨在了南晝城中。
城中的一切都被靜止了下來。
夜風不再吹拂,水波不再流動,燈台中的燭火不再搖曳,連花神池上,九嬰濺起的血珠都停滞在了空中。
少年劍修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卻隻來得及向天際的月擲出劍,斷星靜懸在剛剛脫手之處,他的表情停留在了震驚還來不及擴大的時刻。
花神池祭台上,那少女也保持着眺望的姿态,如塑像般伫立在了原地。
被雲不期斬破的夜色又合攏起來,玄漪仙子自明月中來,乘着星光所鑄的橋落向地面,向祭台上的少女走去。
她以指爪作鈎,探向少女的眼眸。
在距離那雙眼睛隻有咫尺時,玄漪仙子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這并不是她忽而改變了主意,而是她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前進一絲一毫。
在這被停止了時間的世界中,葉鸢極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又一次映照萬物之時,那雙瞳仁深處倏爾生出一片鴻蒙,鴻蒙之中虛實相推,陰陽爻錯,須臾永劫之間,渾元已成太虛,蘊藏無窮星辰。
葉鸢的聲音打碎了這片死寂。
“豎子爾敢。”
從指尖開始,玄漪仙子那雙居然妄想摘下星辰的手被一寸寸粉碎,她錯愕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在做出思考之前,身體先一步向後掠去,本能地試圖從超出自身認知的事物面前逃離。
在葉鸢睜眼時,空中的斷星已顫動起來,此時葉鸢擡起手,斷星也終于掙脫了桎梏,落進她手中。
這柄以卻邪殘片所鑄之劍與葉鸢的神魂産生了激烈共鳴,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耀眼劍光,而葉鸢那被孱弱肉身所限制的神魂也被劍中心血短暫補全,二者彼此呼應,達成圓滿,于是葉鸢知道,這就是應出劍的時刻了。
她的一劍是驚雷,又是長虹,橫貫了籠罩着南晝的整片夜空。
這一擊是如此廣袤而荒曠,落在玄漪仙子眼中,簡直粗糙無比,但她想要躲避時,才發現這粗糙不過是因為她的一劍太磅礴,就像江河決堤,遠望時猶如天邊一道白線,等它奔流到眼前……
才察覺到與之相比,自己竟微渺如斯。
劍光吞沒了玄漪仙子的軀體,刹那便将其化作微塵。
緊接着,這一劍徹底摧毀了南晝的結界。
南晝城上方的夜空開始剝落。
天邊的明月與星河,也如被攪亂的水中幻影般漸漸破碎。
長風獵獵,葉鸢靜靜望着那些光輝墜落,粲然而笑。
“原來今夜并沒有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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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鸢的一劍刺破靜止的南晝時,葛仲蘭是唯一醒着的人。
那一劍的明亮讓人難以直視,但葛仲蘭依然不舍移開目光,将其完完整整地烙印在了自己的雙眼中。
“好,真好。”
那一劍已逝,而洶湧在他胸中的激蕩卻還未消失,葛仲蘭放聲大笑,幾乎要流出眼淚。
“真是好劍!”
破碎的銀河從九天之上墜進霞水,宛如下起星光的雨。
霞水泛起波瀾,推動葛仲蘭的畫舫。他站在船頭,在漫天星雨中緩緩穿行。
葛仲蘭取出一張紙,區别于星輝的火光跳躍起來,吞掉了這張葉鸢以血立誓過的契約。
“代價我确實已經收到。”葛仲蘭說,“可惜,葉鸢……你再不欠我什麼了。”
紙的灰燼與星屑落進霞水中,一同流進南晝的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