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遲到了,黎明。”
帶着豬頭面具的老者聲音帶着疲倦,眼褶下垂遮擋住了渾濁的眼眸,語氣平淡到仿佛隻是普通的聊家常。
“我不像你那麼閑,我很忙。”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溫妕拿出懷中的匕首随手丢到桌面上,拉開椅子便直接坐下,“這把匕首是委托目标的貼身之物,你驗驗吧。”
“應該過不了多久,你就能收到他們的死訊了。”
老者擡手拿起匕首,刀鞘上雕刻的花紋繁複精緻,比起功能性用途,它的裝飾性更為顯著。
他撫摸着刀鞘上的凹凸-起伏,動作緩慢至極,就如同要在這把匕首上看出歲月的流逝。
半晌後,老者笑了,笑聲像是木頭燃盡綻放出來的火星子:“惡有惡報,他終于死了。這下,我能告慰溫老爺與溫夫人的在天之靈了。”
溫妕臉色陡然一變,但是語調卻依舊平緩無起伏:“我的時間不多,你要的我已經給了,我要的呢?”
老者笑到咳嗽連連,順了許久的氣才緩過來,擡眸看向溫妕,滑稽的豬頭面具配上那年邁的眼眸,顯示出一種詭異的和諧感:“你要知道什麼?”
“别跟我裝傻,老匹夫。”溫妕的眉頭擰成一團,手指急躁得不停敲擊桌面,“已故的骠騎大将軍的消息,你别跟我說你不知道。”
老者身體向後一靠,仰頭看着旅館的天花闆,輕飄飄吐-出四個字:“我不知道。”
溫妕的身形快如雷電,一步踩上桌面,跨過木桌掐上老者的脖子。手下用力,目光如刀:“你耍我?你的玉佩從哪來的?”
老者被掐得面色漲紅,但依舊從縫隙中擠出一句:“我、不、知、道。”
溫妕氣極反笑,反手将他扔到地上,看着老者難以控制地幹嘔咳嗽,聲音冰冷徹骨:“你瘋了嗎?跟‘黎明’作對的後果,你不應該不知道。”
老者急促喘息着,斷斷續續的話語間卻難掩笑意:“老頭子我本就沒多少時日了,把溫老爺的消息告訴一個不知底細的刺客?我甯願赴死。”
聽得這話,溫妕愣怔在原地。
她咀嚼了一下這句話,不由得問道:“你是誰?”
老者不答,隻是倒在地上喘着粗氣,直勾勾盯着溫妕露出來的雙眼。
溫妕從袖口抽出一把短刀,上前幾步,蹲下身子,與老者平視,再次問道:“你是誰?”
老者依舊閉口不答,隻是平靜地與溫妕對視。
目光中滿是坦然。
寒芒閃過,溫妕擡手割斷了連接豬頭面具的細繩。面具随即滑落,背後露出一張須眉皆白的容貌,平庸無比卻讓溫妕愣在原地。
溫妕嘴角微張,眸中滿是不可置信,連帶着語調都變得扭曲:
“劉叔?!”
老者原本渙散的目光蓦地聚焦,撐着坐起身子,語氣顫-抖:“你、你是……”
這世上叫他這個名字的隻有一個人,但他不敢确認。
溫妕眼神複雜,擡手揭下自己的面罩,露出劉叔極為熟悉的容貌。
“小姐!”
劉叔急忙從地上站起來,想要扶溫妕坐下,但伸出手看到指甲縫中的污-穢又縮回了手,一時間手足無措。
溫妕被他的樣子逗笑,忍俊不禁之下眼角卻泛起淚光。
劉叔是溫家的管家,從溫妕記事起就一直在自己家工作,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每次被母親教訓後,她就會賭氣偷偷跑去劉叔家,和劉家女兒擠擠睡一張床。等到第二天母親找上門,劉家夫婦幫着勸兩句,母女就和好如初了。
她還記得劉嫂是個身材豐腴的和善女人,劉家女兒比自己年長幾歲,被愛意養得活潑開朗。
“劉嫂還好嗎?”溫妕擦去眼角的淚花,随口問起,“劉姐姐該嫁人了吧,定了哪戶人家?”
劉叔身形一僵,搓了搓指尖的黑泥,低頭不說話。
溫妕意識到了什麼,心下一沉,沉默片刻後輕聲問道:“因為亂世?”
“因為亂世。”
劉叔長歎一口氣。
氣氛陷入沉寂。
邊疆一直動蕩不安,又因溫健的戰死,北方敵軍愈發蠢蠢欲動。在這樣的時局之下,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朝不保夕是常态。
溫妕打破了凝滞的空氣,詢問道:“劉叔,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她有武藝傍身,才能在刀光劍影中找得一條生路。但那時學藝不精,無法帶走所有人,隻來得及救走離自己最近的春桃。
這也是她這幾年夜不能寐的夢魇,有時閉上眼都會聽到那些自己無法救下的人的哀嚎與質問。
劉叔隻是一個普通人,要如何在賊寇的刀斧中逃生?
說到這,劉叔有些猶豫地開口:“其實我們也不知道。”
劉叔将自己這三年的經曆娓娓道來。
當初,他們也覺得自己必死無疑。
但不知為何,那些山賊隻将他與府内其他下人帶回了山中營寨。
他們在寨中一個屋子裡戰戰兢兢過了一日之後,沒有任何人來管他們。有些膽大的,試着上前去推了一下屋門,發現根本沒鎖。
緊接着他們就逃出來了。
自打抄家流放的消息一出來,溫妕就将下人們的賣身契全都還給了他們,想要離開溫家的人早已各奔東西。
所以,能夠陪溫妕一起流放的人,都是對溫家忠心耿耿之人。
這些年,他們一直都沒有放棄尋找溫妕的下落。
在奔波中,劉叔的妻女接連因病去世,獨留他一個孤家寡人。
他自知時日無多,就想着臨死之前,起碼要帶走老爺的仇家墊背。
故而以溫老爺早年賞賜給自己的玉佩為信物,委托了不收金銀的“黎明”。
委托“黎明”殺死的杜家老爺是溫健早年提攜過的小輩,但是一收到溫家倒台的消息便立刻落井下石,一直讓他恨得牙癢。
“當年本來我還能多帶細軟出來,讓大家的生活好過些,但是硬生生被杜散那個鼈孫攔住了,還說什麼‘罪臣下人就别動歪心思了’。我呸!沒有溫老爺,誰能看得起他杜散?”
一說到杜老爺,劉叔的情緒瞬間高漲:“而且還仗着自己是新貴,在京城橫行霸道,強搶民女、貪污受賄、無惡不作,夠他死上好幾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