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銀練小溪,幾株枯瘦垂柳,環繞着一間殘敗的草屋,那屋子極小,屋頂的茅草很久沒有更換,稀稀拉拉,都發黑長毛了,既避不了雨也遮不了風。
透過半開的窗戶,可以看見,裡面苟延殘喘着一老一小兩個人。那老者躺在一張單薄的破席上,衣衫褴褛,瘦得跟骷髅沒兩樣,病得奄奄一息,進氣多出氣少,眼見不行了。床前跪着個六七歲的男孩,衣服上全是補丁,有的地方拆了東牆補西牆,無濟于事,到處都是破洞,很是寒酸可憐。那孩子直愣愣跪着,老者幹柴般的手顫顫巍巍放在他頭上,喃喃道:“乖……乖孩子。”
小男孩瘦弱的身子一抖,咬着牙沒說話。
老者說話就仿佛風箱漏氣,兩頰深凹緊貼骨頭,襯得眼睛異常大,有些吓人,還想囑咐幾句話,卻是垂死掙紮,喉嚨嚯嚯作響,半天也連不成完整的字句。
小男孩突然對着他嗑了嗑頭,急如星火般沖出茅屋,往一個方向拼盡全力跑去。
過了兩個時辰,小男孩才出現,出門時還風風火火,四肢健全,回來就一瘸一拐,鼻青臉腫,滿頭滿臉都是烏黑的泥水,一雙眼眸格外澄澈清明。小男孩懷裡緊緊揣着什麼東西,一言不發進了茅屋。
老者昏昏沉沉睡了過去,不知是死是活,即便活着,大概也是兇多吉少了。
小男孩頗為熟稔地找了個黑乎乎的煎藥罐子,把懷裡抓着的粉末一點點小心翼翼放進去,他全神貫注,十分認真仔細,生怕不小心弄掉。那是他挨了一頓打從藥館求來的,雖然對老者而言根本就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可是小男孩卻将之當作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很快生起火,開始煎藥。
這時,老者蘇醒,痛苦地呻.吟一聲。小男孩急忙湊過去。老者擡了擡手,卻是沒有力氣,小男孩就乖乖把自己的腦袋貼在他手臂上,埋首,怕他看到自己受傷的臉,老者欣慰地笑笑:“星兒,爺爺不行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叫星兒的小男孩聞言一頓,忽然搖頭,仍然埋首,看不清表情。老者充滿不舍地撫摸他頭:“好……孩子。”
咳了好幾下,一口氣沒緩過來,撒手人寰。
小男孩仿佛還沒察覺老者已經死去,安安靜靜貼在老者那隻隻剩骨頭的手臂上,一動不動。過了不知多久,在他身後,黑漆漆的藥罐子發出噗噗的聲音,水開了,藥煎好了。可是,人沒了。
一個落後的小鎮,總共也沒幾戶人家。一群髒兮兮的小乞丐聚集在鎮子入口的一間屋檐下。此時,一名僧人恰好經過,隻見他纖塵不染的白色僧袍在這群小乞丐面前停了停,便繼續往前。不多時,又折了回來,手裡多了一些包子饅頭等吃的,是他剛剛買的。
這些小孩都是沒爹沒娘的孤兒,平時要麼吃百家飯,要麼饑一頓飽一頓,一個個餓得顴骨突出,面目猙獰。見到吃的,就如惡鬼投胎,像一堆烏煙瘴氣的蒼蠅,一股腦圍住僧人,有的把滿身污穢都沾到了他身上,那僧人也不在意,隻是淡淡一笑,溫柔道:“不要急,都有份。”
一邊溫言哄着這些吵吵嚷嚷亂七八糟的孩子,一邊将吃的分給他們。一拿到吃的,所有人立馬開始狼吞虎咽,恨不得把手指頭都吞進腹中。白衣僧人見一名小男孩鶴立雞群站在人群外面,是唯一一個沒有蜂擁過來乞讨的。他臉色蒼白憔悴,但眉目清秀,眼睛如星辰。白衣僧人拿着剩下的兩個饅頭,來到小男孩面前,彎腰與之對視,微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男孩對上他溫和的眼,老老實實道:“渡星。”
白衣僧人點點頭:“好名字。”
把饅頭放到他手裡。叫渡星的男孩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立即大嚼大咽,而是呆呆望着手裡熱乎乎的雪白饅頭,像是捧着某種珍貴的物品,久久不能回神,忽然道:“謝謝。”
說完便往鎮外跑。
白衣僧人轉身,露出一張随和俊雅的面容,是裳年華。
凝蕪站在不遠處,心内百感交集。他似乎被帶入了一種奇妙的夢境。想到鬼族貌似有隻女鬼,叫做夢魂女,專門為鬼魂織夢。想來那棺材裡躺着的便是夢魂女了。他眼下來到的是别人的夢境,這個别人毫無疑問,自然是他的師兄宗神秀了。如此說來,宗神秀,以及那名上天界來的道人,先他一步也來到了夢魂女所在的閣樓了。而他們,都踏入了虛無的夢境。
宗神秀的夢裡,有關于裳年華的記憶。
自落日鄉讨伐佛門叛徒裳櫻落之戰後,凝蕪和裳年華就沒再見過面。以前總以為有無數機會,不曾想,那是最後一次。裳年華離開西天界,是為了找他,帶他脫離世俗紛争,遠離紅塵。可惜,兩人終是緣悭一面。
這麼多年了,裳年華還是那個裳年華。凝蕪卻覺得自己不再是曾經的花君了。
兩人明明沒有隔多遠,可是凝蕪卻沒勇氣往前一步,這中間,是十九年,是無數硝煙戰火,是滾滾流淌的鮮血,分割出來的兩段人生。
裳年華放心不下小男孩渡星,快步跟了過去。凝蕪望着他遠去的背影,風姿卓絕,朗朗若皎月,肅肅清骨,一如往昔。怔了片刻,也慢慢跟在後面。
渡星回到那個破敗的草屋前,溪水潺潺,垂柳依依。本就搖搖欲墜的草屋早就東倒西歪,塌成一片廢墟。在廢墟旁邊,有一座孤墳,隻是簡簡單單豎了塊凹凸不平的石頭充當墓碑。渡星來到墓碑前,瘦弱的身軀徐徐跪倒,拿着兩個饅頭,高高捧着雙手,匍匐在地,無聲淚落。
看見這一幕,裳年華很是揪心。他是個多愁善感之人,最是見不得人間至情至性。忍不住走到小男孩身邊,蹲下身,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這是你親人麼?”
渡星低着頭,聞言點點頭。裳年華歎道:“真是個好孩子。以後,你就跟着我吧。”
小男孩沒有說話。
裳年華柔聲道:“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強迫,選擇權在你,你如果想就跟我走,不想也沒關系。”
說着,他笑着攤開手:“你看,我其實也是一無所有。”
渡星卻是擡頭凝望他,過了良久,鄭重地點頭。
從此,裳年華多了個徒弟。
師徒倆踏着人間四月芳菲,來到小橋流水的江南,在一座月牙彎彎的石拱橋上,裳年華牽着渡星的手,望着橋下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發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語氣傷感道:“星兒,你可知,為師來你們中天界,為的什麼?”
渡星光是搖頭,沒有開口。裳年華習慣了他的沉默。也許正因為這份異常的乖巧沉默,他反而更能暢抒胸臆,把很多以前欲言又止的千言萬語,全都毫無顧忌說了出來,緩緩道:“為師要做的事很多,可是最後,竟是一事無成。為師有一位堪稱畢生知己的至交好友,他是你們小雅國的君主。唉……如今小雅國早已不複存在,為師這位好友也……是為師不好。”
聽他提及自己,凝蕪心下五味雜陳,又是恍惚又是感激。
裳年華道:“為師無能,救不了好朋友,也救不了自己的親兄弟。”
神色暗淡下來,眼眶微微濕潤,裳年華強顔歡笑道:“星兒抱歉,為師不該總跟你說這些傷感之事。”
一直默默傾聽的渡星擡頭,他看上去瘦瘦小小,不過七八歲,冰冰冷冷,但又讓人覺着可可愛愛,有着異于常人的成熟,他平靜道:“沒關系,師尊,你說,我聽着。”
裳年華聞言很是欣慰,摸了摸他頭:“那為師就給你講個故事吧。也是為師那位好友親口所言,為師卻是沒有機會參與,甚感遺憾。很久以前,小雅國還未建立之前,中天界有的大城鎮會舉辦一場名為山海的宴會。與常人所周知的觥籌交錯,大魚大肉是兩回事,這山海宴,原是年輕人之間的一種劍道交流會。那時為師還未曾結識花君這位好友。隻是後來聽他說,他第一次在南邊的一座城外,機緣巧合參加了山海宴,并在這次宴會上,結交了兩名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年凝蕪十五歲,山河破碎,民不聊生。那山海宴是劍術愛好者自發創建的宴會,一開始隻是很小衆的在用劍者之間流行,也就是随便找個空曠的地方,搭幾間草棚,參與者各自帶着酒水食物,供同道者享用,互相交流,偶爾切磋,你來我往,雖是客客氣氣,實際暗含較量。因為來的都是十多歲的少年人,雖處亂世,然氣宇軒昂,鬥志昂揚,都是說不出的意氣風發。自是都不願甘落下風。那次宴會,凝蕪同兩名好友就因出類拔萃的劍術名揚天下。那一年,他十五,相瑤十六,長訣十七。
後面小雅國建國,人們為了紀念逝去的兩位大人物,即凝蕪的兩名好友,在鄀城城郊也會經常舉辦山海宴。隻是,凝蕪卻很少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