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月救了人,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不說,還被罵了,夜宴不眠不休,整整罵了她三日三夜,罵得五髒挪位,喉嚨進刀,嘴巴發幹,七竅流血,好不酣暢淋漓。自己痛快了,覺得可以死得瞑目了,然後兩眼一翻,雙腿一蹬,過去了。
行醫多年,樂月就沒見過傷得如此重還能罵得如此熱血沸騰的病人。要不是她醫術格外高人一等,恐怕就救不回來了。她脾氣溫和,面對夜宴戳着鼻子的滔天怒火,也能泰然自若地替他包紮。隻是他那被抽走的全身骨頭,教人頗為棘手。雖不知對方遭遇什麼,但忽然能明白,為何這般怒氣沖沖。也就愈發覺得此人好生可憐。
半個月後,夜宴蘇醒,像個半身不遂的廢人一樣躺着,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癱瘓了,也沒想動。隻是不清楚自己此時此刻,到底是在黃泉地獄,還是其他什麼地方。他無意間歪了歪頭,就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呀,你醒了?我算準你這幾天就會醒來,果然沒錯。我真厲害。你快别躺着了,起來走走,再躺下去,我都要懷疑自己的醫術了。”
夜宴是個合格的“死人”,一開始沒有搭理,就隻是僵硬地挺屍。
樂月說了一會兒,沒聽到動靜,走到他床邊。感受到有人戳了戳自己手臂。先是被砍掉雙手,後又被拔骨,夜宴落下極強的後遺症,隻要有人靠近觸碰,都像是要他命。既恐懼又抗拒。吓得臉色大變,下意識掙紮。居然順利蜷縮成一團,滾進了床角,仿佛一隻受傷的野獸,充滿戒備道:“你……是何人?”
女子的聲音道:“我叫樂月。你能動了,很好。下床走走吧。”
聽到她說自己能動了,夜宴突然反應過來,好像是真的。他感到不可思議,試探着擡手,那動作小心至極,看上去很好笑。但是樂月沒有笑,隻是站在床前,認認真真看着他。
手臂果然能伸展自如,夜宴又試着起身,但是過于激動,一下子頭撞到了房梁。“砰”的一聲,鬧了笑話。樂月仍舊沒有發笑,還是睜着大大的眼睛,認真端詳他。
目光落在他被蒙住的雙眼,甚至愧疚道:“抱歉啊,你的眼睛,我真的無能為力。”
夜宴還沉浸在自己居然能像個正常人那樣站起來的喜悅當中,沒有聽見她的話,他不敢置信,反複确定,撫摸身上各處,能摸到骨頭。他不是已經隻有一攤爛肉了嗎?為何又有骨頭了?難道是這位姑娘救了自己?感謝的話剛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是真的長了記性,心道:“她為什麼要救我?有什麼目的!這次又想從我身上取走什麼?雙手雙腳?扒皮抽筋?還是别的?”
總而言之,不敢輕信,也不言道謝。就隻是如臨大敵般警惕着。
樂月心領神會,沒有再催他,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差不多好幾個月,夜宴才略微放下心,開始相信這位姑娘。
樂月住的地方,離附近的村子不遠,平時父老鄉親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會到她住處找她醫治。而她也從不收取任何錢财。倒是那些鄉人過意不去,總會給她帶點東西,吃的用的,隻要家裡有的,都會帶過來,充當就診的費用。她每天的生活很簡單,就是上山采藥,回家研制。現在又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幫夜宴恢複視力。不過感覺還是很棘手。以前她不需要吃東西,如今還要管一張嘴。少不得,要做的事變多了。但她從不抱怨,還樂在其中。每日按時幫夜宴熬藥,煮飯。雖然煮出來的東西一言難盡。剛開始第一頓,夜宴疑心她在飯菜裡面下了劇毒,聞着都能把人送走那種。後來連續幾天都是同樣的味道,他就明白了,這位姑娘醫術了得,但廚藝嘛,着實教人不敢恭維。
沒了仙骨,修為又大幅度下跌。夜宴跟普通人沒兩樣,都需要三餐兩飯,否則就會餓死。
在坐享其成好一陣子後,終于感覺過意不去,決定幫着樂月做些事。首先自然是做飯。在上天界,師門上下都是一出生就辟谷,不食人間煙火。他也沒進過廚房,做出來的東西不一定就能比得上樂月。但夜宴總覺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總是要比對方好那麼一點的。結果也确實如此。一個是聞味道就能吓跑無數人,一個難以下咽,好歹還能閉着眼睛吃下去。
樂月對他的廚藝竟然贊不絕口,誇誇其談。夜宴聽了,頭一次感到臉紅心跳,愧不敢當。
兩人就在一天天的交流之中建立起了深厚友誼。待夜宴身體調理得差不多了。樂月也沒趕他走。按世俗眼光來看,兩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勢必會受人指指點點,背後嚼舌根。但一來,她二人都非尋常之輩,意識不到男女之别;二來,兩人住所,不在人煙稠密地;三來,附近鄉民都有求于樂月。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等夜宴徹底恢複,當然除了眼睛,樂月還在想辦法。每日就會帶着他去往北陰山采藥,教他如何通過氣味分辨藥材。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有時樂月會坐在院子門口,望着來往的過路人,自言自語:“真的好喜歡凡人的地方呀。”
有時看見一對對夫婦帶着孩子攜手走過,又會感慨:“要是我也能像他們一樣,有個丈夫,生個孩子,那就好了。”
似乎在她心裡,隻有這樣就能真正融入凡間的生活。雖說她已經在這個與世無争的地方居住多年,但總覺得跟這裡的人之間有隔閡,沒辦法真正走近他們。那些上門求醫的病人,除了生病需要救治會來找她,沒事絕對不登門,而且隐隐有些排斥。仿佛并非将她當作普通人。
光陰如水,平平淡淡的過去幾年。一日,樂月興高采烈回到家裡,告訴夜宴,說終于有人肯娶她,馬上她就能像自己這麼多年所向往的那般,相夫教子。凡間女子都是這樣的。她覺得自己理所應當也該如此。夜宴拿着湯勺的手一抖,過了好久,才勉勉強強道:“那就提前恭喜你了。”
不知為何,心中很是低落。
就在這一日,一名三十多的男子,抱着一個幾歲孩子上門,找樂月醫治。他似乎跟樂月相當熟悉。樂月等他把孩子放下,沒有把脈,臉色就有些變了,猶豫片刻,對着男子搖了搖頭:“抱歉,你兒子這病我治不了。”
男子吃了一驚,似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匪夷所思道:“怎麼可能?你不是任何病都能治嗎?況且,你連看都沒仔細看,就說治不了?樂月,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看在多年的交情,你也不該如此敷衍吧?”
樂月急忙道:“不是的,我沒有敷衍。我看了,但是我真的不行。”
男子也急了:“是不是因為我沒給錢?要多少,你說!”
樂月睜大眼,搖頭道:“不是錢的問題,你是知道的,我治病從不收錢。”
男子更加不解:“那是為何?”
樂月道:“你兒子不是生病,是……”
話沒有說完。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告訴他。
男子焦躁道:“是什麼?”
他在樂月面前暴躁的走來走去,顯然脾氣不好,心急如焚。
樂月看了看他,緩緩道:“他是被人下了詛咒。”
“……”
修士對詛咒都不陌生。不光在修真界盛行,民間也有。隻不過詛咒這種東西,一般都是下三濫的手段,是極其陰暗令人不齒的行為。民間經常會出現的詛咒,最廣為流傳的就是紮小人。即将想要詛咒之人生辰八字拿到手,制作一個類似的小人,然後每日有事無事就用針紮那麼兩下,口中唠唠叨叨說些黑心爛肚的話。盡管收效甚微,但是時日一久,積少成多,被詛咒者也會受到影響。這就好比一個人的氣場,福運,如果有人每天都在暗自咒你不得好死,也許真的有一天,就會有飛來橫禍。尤其小孩子,最容易受到傷害。為何世間夭折的孩童那麼多。很大原因就是因為被人詛咒了。父母之過,施加在無知孩童身上,可以說是再惡毒不過的了。
治病救人是樂月擅長之事,可是對于如何消除詛咒,她就束手無策了,表示愛莫能助。她真的不懂這些,心有餘而力不足,是真的沒辦法。
但是男子不信,他一把抓住樂月,眼睛充血,厲聲道:“你怎麼可能不會治?你可是大夫啊!是不是因為兒時我說過你壞話,你記恨在心,所以不肯醫治?那好,我跟你道歉,對不起,那時年少不懂事,得罪你了,很過意不去。但我兒子還小,他是無辜的,求求你救救他。”
樂月語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