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讓他把嘴張開,藥片一丢進去就被很快地吐出來了,我還沒來得及給他拿水。這小鬼的嘴巴一張,白色的小丸片帶着清透的唾液順着舌頭劃下來,一路黏哒哒地糊在我的手裡。
我:“……”
算了,生什麼氣呢?我現在是寬宏大量的歐巴桑啊。
這孩子受不了苦澀的味道,對奇形怪狀的藥片充滿了警惕,身體和頭一起左右用力地搖擺,試圖擺脫我的禁锢。
這就不可以了。我現在才開始感受到了一點怒火,很像是慣常照顧小孩子的父母面對不願意好好吃藥的淘氣鬼。“給我好好地吃下去!”我低聲呵斥他:“沒給你灌藥水已經很好了,快點吃!”
雖然他也可能聽不懂,但我自顧自地在對他吼話,“給我乖一點!”
這句話似乎讓他有了一點反應,他像個麻花一樣扭了起來,掙脫的力氣很大,滑不溜手的,像隻剛被捉到岸上的魚,拼命地拍着自己有力氣的下肢和尾鳍,搞得周圍一片亂七八糟、塵土飛揚。
我要真的生氣了,惡狠狠地用自己的體重壓緊了他亂動的手和上肢,擒住他努力撇開的臉頰,用指頭掐住他的兩腮,用力向内一扣,他就被迫地張開了嘴巴。我塞了整隻左手的拳頭進去,他的下颚被撐起來了,口腔被迫張大到了極限,不能閉合,趁此機會快速地用右手的指頭夾着藥片扔進了他的嗓子裡,然後讓他重新坐了起來,強迫他喝了一口清水。
這孩子像被勾起了不好的記憶,恐懼終于再次在他的眼中浮現,與此同時還有驚駭和失落,我一時之下沒法管他那麼多,緊盯着他的喉頭,直到看到了明顯的滾動——這才确信他把藥片吞進了嘴巴裡。
要讓他把藥片吞下去并不是一件多麼簡單的易事,我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了他想從我身上翻下去的動作。那孩子做起了無謂的掙動,但依舊緊緊被禁锢在我的懷裡,藥片被我拿在手上,強硬地塞給他之後,我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他就沒辦法張開雙唇再把它吐出來了。可惜卻不肯咽下去,藥片在他的喉間打了個滾,就永遠地停在了嗓子眼,他就是不肯做出吞咽的動作。
最後一次試着讓他吞咽時,他又扭開了腦袋。
這……這……
氣死我了你這個臭小鬼!
小混蛋,雖然我這照顧人的角色也并沒有做得多麼稱職,但好歹沒有對你有過惡意吧!不要再反抗了,我怎麼會傷害你!這個明明是會救你的好東西呀,為什麼、為什麼就是要躲開呢?!
我的手又重新摸了上去,準确地按着他喉骨處的中段,開始向下滑。這一時間就好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情緒一下子就像燒開的沸水一樣被點燃了,動作劇烈地掙動起來,像是突然被扔下油鍋裡的魚。
我的力道似乎把他弄疼了,他似乎以為我要就此掐緊他的喉嚨直到把他勒死,看着我的神情像是一隻即将被拉去屠宰場的老牛,看向信賴的主人家時眸光充滿了失望與惶然。
但我當時并沒有留意他的想法,這孩子腿腳掙動的力氣實在太大了,而我心頭又是一把無名火起,不知不覺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在父母家時、幾人合力把催吐的狗在地上死死壓牢的場景,這一刻我身下的不是個不肯聽話不願意吃藥的幼嫩小孩,而是一隻壯得像一匹小驢一樣在瘋狂試圖從地上彈起來的大黑狗!于是我更用力地壓着他的腹部,再度向下用力掼了一回。
他被我撞得再次倒了回去,後腦勺磕到了地面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但我卻并沒有留心到這一點,此時此刻正全心全意地把心思放在如何将他制服這件事上,再次用手指卡住了他的喉嚨,捋順了後他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喉嚨微微一動,那惱人又令人煩心的藥丸總算是被吞了下去。
——
還有一粒。
一會兒再說吧。
我把他扶了起來,這一次沒有再喂自己從小溪用塑料水瓶打來的地表水,而是決定開一瓶新的礦泉水來安撫他,這孩子自從被我扶起來以後一直都靜靜的,突然暴起,手臂揮舞的時候把正好打到了我拿着瓶子的那隻手。
……很痛。
這當然不是最要緊的,我心下一個大驚,踉跄了好幾下,第一時間的反應就是去接住沒拿穩而被我不慎抛出去的瓶子。蓋子沒有蓋上,我現在心中急得要命,在空中抓了好幾把,總算是接住了下落的水瓶。
但即便搶救及時,新鮮的水也已經灑了一大半了。
還有一大半澆在了我的衣服上,袖子全部濕得一塌糊塗。
他安靜了下來,我卻開始發愣了。
……
發生了什麼?
衣物的布料因為被打濕了而粘在我的皮膚上,黏膩的觸感又冷又冰,讓我變得不理智起來。
天呐……他知不知道從現代捎過來的礦泉水是多麼寶貴的資源啊!用一瓶少一瓶,我特意開給他,他就這樣把它白白灑掉嗎?!
我錯愕之下還有驚怒,從未想過他會反抗我、或是對我抱有這樣的态度,一把托起了他的下巴,望見了他白嫩的那一張臉,但眼神裡卻全無抱歉的意思。……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那神情裡飽含的排斥刺痛我了,我覺得他的反應比什麼都讓我挑起了怒火。隻是在發洩之前,我突然意識到還剩下一粒藥要喂,隻能将一切情緒先放一放,耐着性子來給他服藥。
之前他的頭似乎被我掼得向後撞了一次,但泥土是松軟的,我并沒有在意那麼多。第二粒也照着之前那樣,強行喂進了他的嘴巴裡。
他像是被戳中了腰一樣,在地上劇烈地彈跳了一瞬,像是可以就此飛起來似的,我再度強行把他往下一掼,讓他重新摔回了原地。
為了在固定他的同時空出手來做事,我換上手肘抵上了他的胸膛,一邊用全身的力道往下按。可是他不知為何,原本平靜的身體卻又再次變得那樣躁動不安,簡直像是被丢進了火裡炙烤一樣垂死掙紮……
你難道就不能在這一刻乖乖聽話——哪怕一瞬也好嗎?!
我這樣想着,然後用兩根指頭撚着圓滾滾的藥片,戳進了他的嘴巴裡,直接地放進了他的喉嚨。他被異物入侵的感受刺激得有了嘔意,但到底還是接納了那個藥片。
噎住了嗎?
沒有。
那就給我咽下肚子裡去!
那是在幫助你的東西,吃完了就好了,為什麼就是不知道呢?!
那個小小的、扁平瘦弱的身闆在我的手下掙紮,我壓着他,漸漸耳邊聽不見風聲了,一切變得安靜,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下午,郊區灑滿陽光的、綠意盎然的後院——
我和父母三人合力壓着那隻黑狗,然後用力捶捏他的肚子,那隻黑狗低低地嗚咽,奮力地揮舞着四肢,我們讓他的腹部宛若懷胎一樣漲起來,讓他一邊哀嚎着一邊吐出褐色的泡沫水。
……
等到我醒過來時,面前的那一幕讓我驚住了。
那孩子呼吸急促地躺在地上,面色焦慮而緊張,虛汗從他慘白的臉上汩汩流下,他的四肢發冷,隻會抖抖索索地蜷縮起來了。
我的手肘似乎真的沒輕沒重,當力道越來越大的時候就抵住了他的肋骨,堅硬的關節像錐子一樣向下壓,他之前确實有過掙紮,可是我聽不到痛呼,完全忽略了對方的反應,現在想一想,隻怕他已經痛得叫不出來了,連喊叫的力氣都半點擠不出來,沉默得宛若一匹正被軟刀子紮進身體裡的老牛。
他的面孔白得像紙,我吓壞了,悔恨和不安這才像潮水一樣打來,澆熄了我之前發熱的大腦。
之後我便放開了他,這孩子坐在地上直着眼睛安靜地發呆,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又應該做些什麼,隻好放着他沒有管。一開始還打算去摸摸看這孩子的肩膀涼不涼,結果他倒是反應得很快,警惕地僵住了身體,卻強迫自己停在原地讓我上手碰一碰。
我又忘記了……為什麼總是很難意識到呢?
他并不是我可以粗暴對待的對象啊。
真是太不稱職了,首先想要照顧他的難道不是我嗎?為什麼原本抱有的那些善意全部變成了傷害他的東西?
話雖這麼說,其實我的心中也很明白,這完全都是我頭腦發熱的錯……
我為什麼這麼暴躁?因為我想讓他把藥丸吃下去。
為什麼想讓他把藥丸吃下去?因為不想讓他死去。
這根本沒有問題才對。
可是對象是這個孩子呀。他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抱有警惕之心難道不是正常無比的事情嗎?
我發自内心地歎了氣:“對不起……我真的錯了……”他卻依舊覺得我對他抱有殺心。
好像是被虐待後丢掉的流浪寵物犬,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充滿了警覺,卻沒有拔腿狂奔,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觀察。我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終于開始發現即便花費良久,也很難讀出來他此刻眼神的含義。
我也無奈了,理解他的困境以後反而更讓我感到無從下手。如果是個專業的看護人員也許會有完美娴熟的應對措施吧,配合藥物輔助和現實的引導治療,不管怎樣都肯定比我現在兩眼抓瞎的情況要好。我作為一個工作到死的社畜,如果是面對報表和電腦一定比現在更熟練,可是這裡并沒有能用上我的專業技能的場合。
小孩子的腦部對我來講是很奇妙的器官,畢竟它本來就那麼精細,還正在生長中,比和式豆腐還可怕,總感覺晃一晃就真的會像豆腐似地散了……
這麼重要的部位,不慎重對待的話我會有罪惡感。
到底要怎麼對你才行啊?
你到底要怎麼處理才是最合适的呢?
我抓破了頭也找不到可以咨詢的對象,隻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大概過了兩三個小時,那藥片似乎起了作用,期間一直沒有挨近過我,我隻好遠遠地觀察他的狀态。許久之後,他的反應趨向于平穩,之前還是有些作嘔反胃,但接下來就再也沒有出現嘔吐和腹瀉的情況了,精神狀況似乎好了許多。
我見他緩慢地恢複了平靜,身體沒有之前那麼緊繃,想着現在的他應當腸胃都空了,一直沒有進食,可能餓得難受,索性給他扔了一點巧克力棒。
他不肯理我。
我真的沒辦法了……這一次如果他不願意原諒我的話,那我倆接下來也隻可能會保持這個關系吧。那孩子觀察了許久,見風平浪靜,這才塌下了肩膀,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那身體總算不再僵在原地,一瞬間聚起來的戒備又像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散去了。他緩慢地起身,一點點踱步移動到了那塊巧克力棒的邊上。我總算微微松了口氣,這才将注意力挪開。
啊啊……我明明又不會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