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刷共用就算了吧……我在心裡推演了一遍這個想法,很快就放棄了。心裡的潔癖讓我邁不過這個坎。
但不刷牙确實也不好……我翻遍了背包,終于找到了一盒還沒有拆封的牙線。
我用膝蓋夾着他的臉,将他的嘴巴張開後,一隻手拿着手電筒,一邊捏着牙線棒想要往裡伸。他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藥丸的事情,對白色的牙線充滿了警惕,左右搖頭,試圖掙脫我雙腿的束縛,我隻好叼着手電筒,空出一隻手來再次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背直挺挺地僵住了,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剔牙後,渾身肌肉終于松弛了下來。
牙線進進出出後,壓縮餅幹遺留下來的碎屑就被帶走了,牙縫内變得清爽且幹淨,想來是終于感到了舒服。
我對他的口腔健康問題表示驚訝。既然這小家夥似乎沒有刷牙的習慣,為什麼卻沒有蛀牙?
他既然營養不良,口氣倒是很清新嘛!
這個答案很快就得到了解釋,因為我在下一秒才想起來……他已經恢複返廠設置了。從Reset複活出來以後,受到的傷害和落下的病根不就都消失了嗎?
……
——現在的小羊羔君,是新出爐并且嫩生生的小羊羔君啊!
拿他這個特點說這些似乎有些過分,但我并不想讓這個關于死而複生的話題過得太過沉重,所以還是想讓它變得诙諧一些。
牙線已經刮過了他的每一個牙與牙之間的縫隙,最後才是舌苔。那白線才剛剛碰上,他那柔軟的舌,就像受驚的河鳝一樣閃着水光、滑膩且濕漉漉地向後含羞帶怯似地躲了起來,我逼近了這個向後縮的柔軟器官,試了兩次沒有成功,還是放棄了——畢竟他的嘴巴健康得不得了,舌頭和嬰兒一樣,見不到什麼舌苔。
“差不多了……”
我把它抽了回來,向遠方一丢。這孩子意猶未盡,張着嘴等了一會兒,甚至還微微地擡起了頭,臉上的意思我現在已經可以讀得很明白了:
“這就完啦?”
完了,完了。
我在心裡回答他。
牙線棒也隻有一盒了,以後還是省着點用吧。
個人衛生沒辦法在這個鬼地方清潔得多麼徹底,最多隻能做到保持體面了……我試着洗了一下□□和臉,以及容易出汗的脖頸和腋下,至于那孩子也是如法炮制,用另外一塊毛巾沾濕了水給他擦了一遍身體。
在這個鬼地方可不能着涼,感冒了雖然能吃藥,但急劇流失的的抵抗力和體力會像沙漠裡潑灑在地上的水一樣迅速蒸發幹淨,在這個鬼地方如果發燒咳嗽,那無異于在和死神進行貼面舞。如有必要,我都盡量避免讓自己的頭發被水打濕,因為哪怕有小型的吹風機也沒有可以供電的插座,找不到讓它瞬幹的辦法。
至于那孩子也是一樣,他的頭發長到了肩膀以下,感覺說起抵抗力應該還會比我更弱一點。
在這密林之中,弄幹頭發的唯一途徑隻有被自然冷風硬生生地吹幹發絲、拂過頭皮,那樣造成的後果實在太大太糟糕了,真的生病了不好收場,如果實在頭油得不行了再考慮洗頭發的事情吧,挑個正中午有太陽的時候再去幹活……
我已經躺進了睡袋裡,那孩子離得稍微遠了一些,繼續保持着蜷曲的姿勢,抱着膝側靠在了石頭上。因為頭微微低下來了,我看不清他的臉。涼風略過了我的頭頂,帶來一點沁涼的濕意,樹林中隻有間或響起的蟲鳴,樹葉摩擦時産生的沙沙聲,閑逸且靜谧。
安心和疲憊一塊席卷而上,我放空了大腦,眼罩沒有挂在眼睛上,盯着上方的綠葉發呆。此刻的光線已經徹底暗了,隻有月光溫柔地投注在地下。樹葉被風吹拂得緩慢左右搖擺,看上去像是緩慢流動一大塊的翡翠。
我很喜歡這個時候的樹林,它們的顔色那樣深,這樣的墨綠卻并不沉重,如此湛明又透淨,好像是綠孔雀尾翎上的一抹斑斓的羽毛。安逸感帶來的困意像山一樣溫柔地向我壓去,我感覺自己很舒服,自從來異界的這幾天來,從未這麼舒服過——
可惜,這個感想結束得就宛若一個肥皂泡一樣快。低不可聞的噪音突然插進了我的腦子裡。
我終于注意到了那一邊的小鬼,他皺着眉頭,最終發出了不安的呓語,面色很難看。
是做噩夢了?想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我一個鯉魚打挺就從睡袋裡爬了出來,因為擔心他被過往的回憶侵擾,我跑向他的速度很快,很快發現了誘因究竟在哪兒,那是來自野外的不速之客,我們在平時都能見到的老鄰居,一粒粒體積堪比花生米的蚊子大得怖人,因為生長的地方靠近水源,濕潤的環境也促長了這一族群的繁榮。之前幾天他都處于死而複生的狀态,根本不會有動靜,一來二去我就自己去睡了,竟然絲毫沒有想過蚊蟲叮咬的問題……人類的皮膚更加光裸,毫無遮擋,也不會有皮毛阻礙,隻要下嘴就能喝到鮮紅甘美的血液。
它們成團飛舞,好似一朵低空亂竄的黑雲。黑雲裡面是密密麻麻的小蟲,振翅聲連着一串嗡嗡嗡的,沒辦法細聽究竟是來自哪方,混雜成十分微妙的噪聲,雖然小,卻震耳欲聾,聽起來也很可怕。蚊群有時在半空中懸停,不一會兒又跑去别的地方,那團黑雲随着它們行進的路線進行遷徙,從頭到尾形狀都保持完整,俨然成了看上去很聳人聽聞的小型自然災害。
我沒有在他的那片區域噴灑驅蚊液,一是實在粗心大意,忘得差不多了,二是實在困得不行,根本沒有閑心思考蚊蟲叮咬的問題。于是那小家夥甜美的肉味沒有驅蚊液的阻隔,香飄十裡,蚊子的鼻子真靈,隻要嗅到了一絲味道就瘋一樣地紮堆飛馳過來,伸出像鋼針一樣長且粗的口器,撲上去就狠狠地吸血,不怕驅趕也不怕死,刺進肉裡後就像紮了根一樣不肯跑開。
我趕緊揮手将它們拍走,蚊子們的肚裡已經裝飽了血液,依依不舍地眷戀他毫無防禦的皮膚,結結實實地鼓了起來,肚子變得圓滾滾的,隻能見到上尖下細的體态,簡直和甲蟲的形态相差無二。我看得一陣惡心,隻恨不能帶個蚊帳。
那孩子皺着眉,他沒辦法捂住自己全身的皮肉,蚊子見縫插針,四肢自然不必說,已經能瞧見一連串的小紅包腫在白嫩的皮肉之上,連臉頰也不能幸免,一連串的紅包也跟着浮了出來,連眼睑和耳朵都被叮咬過了,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肉。
他連大口呼吸都不敢,生怕鼻腔裡會吸進幾隻蚊子,更怕它們會開始叮咬自己的唇肉,緊緊抿着嘴巴。
我又驚又怒,見他總算哼哼唧唧地瞧見我了,煩擾和困倦讓他疲憊不堪,又痛又癢,隻能本能地開始四下抓撓,但力氣不會掌控,很快地就在紅包之上添上了許多道抓痕與血印,原本瑩白滑嫩像玉石一樣的肌膚已經看不出原形了,慘不忍睹。
再抓下去要開始發炎感染的……不能再讓他繼續了。
我趕緊把他的手摁住,他難受得用全身蹭我的衣服,想讓我身上粗粝的布料摩擦自己身上的皮,好緩解這樣磨人的癢痛。
他的身子緊緊貼着我,脖子抵住我的褲腳,不停地左右轉着腦袋,期間還試圖用上力氣将自己的手扯回來,重新用自己的指甲去抓身上的痛癢處,而我就是不肯松開,一來二去終于僵持了,半天都沒辦法摸到自己的腫包,他難受得終于掉下了眼淚。
眼淚流在他臉上抓痕之下破了皮的新傷口上,有種微微的刺痛,但這樣的痛似乎轉移了他的注意力,連瘙癢的程度也減輕了一些。
腫包被抓得微微發燙,我把他抱緊自己懷裡,兩隻手臂像鋼圈一樣先禁锢住了他的行動,坐回了我原來睡覺的位置,将驅蚊水拿了出來,倒在掌心後揉開,一點點抹遍了他的全身。
清涼刺痛的薄荷味讓他緩慢地止住了啼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
因為擔心他的小傷口會被悶壞,不好結痂,我把他的外套脫下,疊在了一邊。在這密林裡顯然沒辦法讓他光着身子躺在露天野外了,于是我短暫思考了幾分鐘,随即把他塞進了自己的睡袋裡。
這孩子的腦袋靠着我的肩膀,至于濕漉漉的液體……不管他了。那些眼淚就這麼糊着吧,反正明天會幹的。
我用掌心摸着他的後背、脖頸、手臂和腿,雖然不能抓撓,但這樣的撫慰也明顯讓他感到輕松了一些。他那細膩的背部不再像豆腐一樣軟滑了,但柔軟度和之前一樣沒有變化。
小幅度的脈搏震動貼着我的胸口,噗通、噗通、噗通,一陣緩一陣急,但我感受到了這具小小身軀裡蓬發的生命力,這讓我禁不住地想要更緊地将他摟進自己的懷抱中。
我身處的地勢稍稍高了一些,驅蚊液也開始起了效,刺鼻的氣味讓它們避而遠之了,沒再圍着他的身邊徘徊不去。
四周終于重新安靜了下來,我擁着他,他像化了一樣融進了我的胸前。那顆貼着我的小小心髒終于沉靜了,穩重而有節奏地小小躍動,好像是我胸腔之外長出的另一顆心。
我低聲問了一句,沒有做聽到什麼回答的打算,隻是打算試探他的意識是否還清醒:“睡着了嗎?”
“……沒有。”
我聽到了,雖然聲音低得近乎不可見,但他的嘴巴正放在我的肩膀旁邊,隻要稍稍歪一歪頭,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濕潤的口腔呼出的潮濕熱氣,那聲音清脆,小的好像隻是森林某處響起的一聲呓語……但我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從我所懷抱着的這個孩子嘴中說出去的話:
“我……十分地……癢痛、苦。”
我的心一下子也酸得不像樣,像是突然被浸在檸檬濃汁中皺成了一團卷紙,隻好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睡着了就可以了。睡去了就不會感到任何痛苦……”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我抱住他,肩膀的布料又濡濕了,似乎是他再次無意識滴落的淚水:“我說的那個‘睡去’不是死亡……除了死亡以外,睡着了也不會感到痛苦的。”
“睡去和死沒有分别……”
“不一樣。”我除了深深地歎息,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我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呢?這種想法讓我自己的鼻子也有些麻了:“哎……要怎麼樣才能教會你呢?明明是不一樣的東西。”
他似乎已經不想再在這個問題裡糾結,低頭伏在我懷中,悄悄地擡起手,我眼疾手快地再壓下去了,“不能抓,明天會更痛的。”
“可是現在就……已經很難受。”
我再次往手心處倒了些驅蚊水,抹勻了以後擦遍他的全身,他皺起的眉毛稍稍放松了一些。
“你瞧?現在就好多了吧?忍耐是很好的東西,你隻要忍受此刻一點點的時間就能睡覺了。”我擔心像這樣長的句子他可能還是聽不懂,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你的名字……?”
“一會兒再告訴你吧,”我對他道,“你的呢?”
“……沒有的樣子。”他凝神想了很久,再次搜刮了一遍自己腦中的記憶,才又确認了一遍:“沒有。”
“啊……”我其實并不驚訝,神遊天外,“沒有嘛……”
“沒有名字,但是稱呼…惡鬼是我的稱呼。但是也很少有人會叫我……”
“好吧,我知道了。”
我回想起第一次問他名字的場景,不由得感到了一絲違和,之前還以為他叫“X庭xx”之類……但完全是個大烏龍啊。
鬼。
庭。
おに和にわ的區别嗎……之前還在疑惑為什麼突然在話語中蹦出這樣一個字,但看來當時他說的并不是什麼所謂的“お庭”,而是單純想表示“鬼 是我的稱呼”之類的句子吧,我還真是搞出了個莫名其妙的誤解。
“那這樣子的話,你的名字叫‘庭中’之類的算了……”我這樣開玩笑,對方并沒有做出反應,似乎沒有聽見我說的話。
我低下頭看了一眼,這小家夥早被困意籠罩,不多時連呼吸也放緩了,總算如願地睡去。
我繼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他的背,感覺睡神也要把我帶走了,要和他一起沉入睡夢之中。雖然不知道他是否聽得懂,我開始小聲地唱曾經給弟妹哼過的小調子:
“樹上的金絲雀鳥兒啊
正在唱着那搖籃曲
ねんねこ ねんねこよ……枇杷樹上的果實啊
在搖籃上面搖擺着
在睡夢裡,你會夢到……”
……
……
——
你所祈求的一切事物。
……
……
……
順便一提,我比較想要一個憑空出現的移動浴室和充電插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