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疏遙深知,她回答的每個問題都可能讓她萬劫不複,日後這些證詞翻出來,随便的一句話都可能要她的命,當謝字卿問她“看什麼人”,這就是在把她往賢王遇刺的案子上扯了,她戒備着謝字卿,謝字卿也同樣戒備着她。
于是宋疏遙如實答道:“看美人,”她看見謝字卿的臉色不變,又補充道,“我愛看美人,常去紅蓮夜,這事兒不少人都知道的,大人可以去詢問。”
那書吏筆下一滞,相國之女親口說自己愛看美人,此事坊間可以津津樂道,但若記錄在刑部的卷宗裡就是另外一回事,官方認證,蓋章定論,要是讓宋相國知道,恐怕要引出麻煩。
因此,那書吏問道:“謝侍郎,這句要記嗎?”
謝字卿輕笑道:“記啊,每一句都得記。”
“是。”那書吏又開始奮筆疾書。
謝字卿繼續問:“賢王遇刺之前,你在幹什麼?”
宋疏遙回想一番:“當時我覺得那琴師不合心意,便讓小厮去喚旁人來,然後我就起身往樓下看去……聽見一聲慘叫,他啊了一聲!”宋疏遙甚至還學了一下那人怎麼慘叫的。
她的确陷入回憶之中,謝字卿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聽她道:“慘叫完了,我透過雅間的窗紙看見了血迹,應該是那刺客的頭被護衛砍了下來,然後我聽見了‘保護賢王殿下’的喊叫……”
講到砍頭時,她不停地在搓手,手指都搓得發紅,蹙着眉,很難受的樣子,謝字卿回味着她的話,忽然一滞,手掌一擡,打斷道:“等等,你說先看見那刺客被砍頭,然後才聽見了保護賢王殿下?”
宋疏遙機警地修正道:“我沒有看見那刺客被砍頭,是看見了門窗上的血迹,猜測那個時間刺客已經人頭落地,然後我聽見了保護賢王殿下。”
謝字卿若有所思,食指在桌子上輕扣,不合常理,可宋疏遙又回答地十分确定,他無法判斷宋疏遙是驚恐之下記錯了還是在随意亂說,便一時沒有出聲,卻聽宋疏遙問道:“不合常理對吧?”
他心中簡直一驚,反問她:“為什麼這麼說?”
宋疏遙趴在桌子上,微微靠近了謝字卿,謝字卿也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燭火中,他的眼神有些警惕和危險。
“這幾件事看起來都對,可發生的順序不對,如果賢王殿下真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遇刺,那正确的順序應該是先聽見侍衛喊保護賢王殿下,然後再聽見一聲慘叫,最後再見到那血噴濺到窗紙上。”宋疏遙在來刑部的路上便覺得不對勁,此時終于能跟旁人說說,心裡覺得舒暢多了。
謝字卿微微眯眼:“興許是身手好的侍衛先看見刺客,将他一劍斃命,再行呼救呢。”
“不應該,”宋疏遙寫書時常想這些事情,十分注重邏輯,這跟她的認知是相悖的,“刺客沒穿便服,而是身着夜行衣,那他們應該提前找了藏身之處,比如藏在了房梁上,從房梁上跳下來三個黑衣人,沒有第一時間得手,侍衛定然已經發覺,大喊保護賢王,然後再跟刺客纏鬥,将刺客逼到門口,一劍削下他的頭顱,這時我才能看見窗紙噴濺上血迹。”
謝字卿沉默了,這和他所想的完全一緻,他想不通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在驚懼之下如何想到這些,就又聽宋疏遙道:“我父親是中書令,兄長是禦史中丞,平時見的比尋常百姓多些,謝侍郎不必多心,我方才所說都是實情,沒有任何指向,隻是對謝侍郎如實相告,這個案子日後若是查到我頭上,侍郎大人可要替我作證,我知道的,可都說了。”
她話音落了,室内安靜得很,隻有書吏落筆的刷刷聲,半晌,謝字卿冷笑一聲,他是何等聰明人,一聽宋疏遙的話便知道她什麼意思,她先是搬出自己的父兄,一個掌管中樞的宰相,一個彈劾百官的禦史,誰若想攀扯她都得想一想。
其次她直接說出了刺殺之事的不合理之處,告訴謝字卿别把她當傻子耍,他若是稀裡糊塗把她卷進去,她父兄立馬就能在聖上面前參他一本。
皇子相争,鬧到刺殺的地步,這事往小了說是皇族家事,往大了說就是國事,辦好了沒賞,辦砸了可要粉身碎骨,沒有哪個臣子想沾邊,身為士族之首且從不參與黨争的謝家更是想躲得遠些,可偏偏有人将這件事捅到了刑部。
他确定自己被算計了,有人想讓他去捅這個窟窿,他區區一個刑部侍郎算什麼,定是有人想借機拉謝家下水。
謝字卿越想越氣,宋疏遙看着他冷笑的嘴角有些發怵。
“你的推測,本官已經記下了,”謝字卿的面色上沒有表現出對她的憎意來,相反還有點欣賞她,繼續問,“刺客為什麼要殺你,你知道嗎?”
“看他們的手法應該是見人便殺,不挑是誰,”宋疏遙若有所思,“至于為什麼要殺我,可能是因為我的座位正對賢王的雅間,他怕我看見什麼。”
這個猜測是有道理的,謝字卿雙手抱臂,越來越懷疑她的身份,不過跟本案無關,便沒有點破,随即他眼波一轉,似笑非笑地問道:“刺客抓住你的時候,你說自己是賢王的愛妾,有這麼回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