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然之贊許地點點頭:“明天依然分頭從府東與府西兩頭開始調查。穿件沒那麼招搖的衣服,用上你的隐匿法術。”
聞藏一癟嘴,悄悄瞟兩眼畢然之,見他神情嚴肅,于是還是道:“遵命,畢大人。”
“……還有一事。”畢然之沉吟一會兒,還是說道。“明天若有時間,我要去一下園林邊的瓦舍。有一些……問題需要解決。”
聞藏雖看着沒心沒肺的,實則敏銳的察言觀色是刻在他骨頭裡的東西。他觀察了畢然之片刻,忽然問道:“你是在那裡看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嗎?”
畢然之一愣,而後莞爾,道:“是啊,小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眯起眼睛,笑容晦暗不明。“你遲早會見到那個人的。”
若真是他……那這一次,畢然之絕不會再給他不告而别的機會。
翌日清晨,畢然之與聞藏便動身了。
聞藏的隐匿法術修得雖不是頂級,但也夠用,隻要沒有人仔細盯着他的身形瞧便露不出太大的破綻。畢然之的術法則不必多說,整個長公主府皆可以來去自如。
畢然之在調查到第三個房間時便感到不對了。這三個房間倒是都有一面嶄新的銅鏡,不過其上全無妖力。讓畢然之起疑的是,這三面銅鏡的鏡面毫無例外地朝向房門,隻要有人推開房門便能從銅鏡中看見自己的身影。
畢然之自百年前出關以來,在人世間行走了許多年,諸多人世習俗雖未用心記過,但多少有些印象。而鏡面朝門,他曾聽人說過這是風水忌諱,且是大鄒朝建國以前便久已存在的忌諱。相較于民間,皇家無疑更注重風水,沒道理長公主府會特意如此布局。更何況,昨日兩人入住府中時,并未發現房間中的銅鏡朝向有異樣。難道,昨晚生變?
畢然之思索着,腳下不停,繼續向前調查,不出意料地發現除了幾間房間沒有銅鏡外,所有銅鏡都直直朝向房門。每打開一扇門,畢然之的臉便更沉一分。一面面銅鏡如同詭異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他的臉龐,似是暗處永無止境的凝視,又仿佛要沖着這位不速之客輕輕眨下眼睛。
這是一個下馬威。有人在以此警告他們不要參與此事,并且那人也知道了鏡妖之事,還猜到了他們的下一步。
……好熟悉的威脅手法。
畢然之合上最後一扇門。冬日暖陽穿過枯枝投射在他身上,照出一段陰影與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金紅。
他笑了笑。
還需要最後一個證明。
午時,聞藏在梅園附近找到了畢然之。他正低頭沉思着什麼,待到聞藏走近了才沖他點點頭。
“怎麼樣?”畢然之問。
“有六間房間沒有銅鏡,其他的銅鏡都沒有任何妖力。隻不過……”聞藏有些遲疑。
“隻不過所有銅鏡都朝向房門,對嗎?”
聞藏點頭:“看來你那邊也是。這是又什麼意思?昨天還不是這樣呢。”
畢然之安撫地拍拍他,道:“沒什麼,隻是有人不想讓我們摻和進來。”
“誰?”聞藏聞言挑起眉毛。“再說有人不讓,我們難道就不摻和嗎?有意見和山海司說去。”
“說得好啊,小鹿,氣勢滂沱。”畢然之撫掌笑道。“至于是誰……”他的笑容淡了下來。“也許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在此之前,”畢然之整理一下衣襟,起步向園林邊的瓦舍走去。“你還得幫我個忙。”
畢然之真的站在那瓦舍之上時,才察覺此處的視野極好,可以将大半個長公主府收入眼底。他低頭去看昨日他躲藏的假山,發現從此處看簡直一覽無餘。
畢然之一時竟有些心亂。
聞藏站在他身邊,深吸一口氣,又皺着眉專心緻志思考良久。最終,他還是有些費解地說:“确實有妖力的氣味,雖然不多。而且……很奇怪。”
“哪裡奇怪?”畢然之讓自己冷靜下來,問道。
“那個妖應該沒有用術法,本來不該殘留妖力的,但這裡确實有妖力的痕迹。難道是,這個妖沒辦法控制好妖力?”聞藏皺着眉,聲音逐漸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地猜測。“不該啊,不會控制妖力還叫妖嗎……”
畢然之幾不可見地吞咽了一下,又問:“你能分辨出是什麼妖的妖力嗎?”他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
“啊,這就是另外一個奇怪的地方了……”聞藏用種古怪的眼神注視着畢然之,既不解又含着擔憂。“師父,這妖力……好像和你的一樣。”
畢然之聞言,忽地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面上的表情亦悲亦喜,嘴唇翕張卻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然後他開始笑。
最開始的笑聲含在喉嚨裡,隻有微不可察的氣音。慢慢地,他開始輕聲地笑,大聲地笑,然後放聲大笑,不顧一切地笑,到最後那笑聲已經近乎于泣血的悲怆。末了,他的笑聲又重新輕下去,一聲低過一聲,消失在空氣之中。重歸的平靜中,數不清的日夜裡折磨着他的痛苦轟然湧洩。
聞藏站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看着,他從未見過将自己一手帶大的師父露出如此情态。他印象裡的畢然之總是溫和有禮、無所不能的,他不曾設想畢然之的……這一面。
反倒是畢然之呼出一口濁氣,朝呆立着的聞藏露出一個與往日無差的溫和笑容。
“這妖力,确實該是我的。”他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