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璧撫掌笑道:“好一個人世瑣事,四個字便概括了我等百歲凡人的家家酒,畢卿還真是舉重若輕。那,若我換一個要求,隻求山海司今後勿要插手尚京之事呢?”
“那要看殿下謀劃的是什麼了。”畢然之道。“山海司是否出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李成璧的表情掩在燭光搖動的陰影下,看不甚清楚。她開口時,語調驟然變冷:“那畢卿是不願意了?”
這下,連一動不動的姬纥都微微擡起頭。
畢然之依然隻是笑,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周遭一觸即發的氛圍。他溫聲道:“請殿□□諒。”
廳内靜默良久,落針可聞,連燭火在一瞬之間似乎都停住了搖曳。
“……那便罷了。”長公主最終還是歎口氣。
她眉目舒展開,又回到了平易近人的模樣,仿佛剛才的疾言厲色隻是錯覺。
她朝淩寒點頭示意,淩寒會意,出去把琴師舞姬盡數帶回。凝滞的空氣又重新流動起來。
李成璧舉起酒盞,遙遙敬向畢然之與聞藏,笑道:“兩位皆是山海司中的佼佼者,今日能與兩位結交,也屬幸事,望兩位不要介懷這兩日之事。”言畢,她以袖遮面,滿飲此杯。
畢聞二人亦滿飲一杯。
聞藏擱下酒盞,終于得空提出一個他頗為疑惑的問題:“殿下,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兩個是山海司的人呢?這幾天應當有許多人進府吧。”
李成璧道:“昨日夜晚,南枝到你們院中去,你們正在對弈。可一盤死棋,又有什麼好下的呢?”她笑眯眯地說:“聞卿以後要是想要博得哪位好小姐的歡心,還是多多精進棋藝啊。”
聞藏先是一愣,随後别過臉去,結結巴巴道:“長、長公主說笑了,沒有這樣的事。”他實在不擅長掩飾自己的心緒,心事一下就叫人看透。
這下畢然之和穆林也笑了,穆林笑得格外開懷,又有輕歌曼舞,氣氛一下松快不少。
正在此時,一個男聲卻忽然說到:“鏡妖。”那聲音很冷,如一陣寒風撲滅暖意融融的局面。
所有人除了畢然之都看向方才一言未發的那人。淩寒自覺将舞姬與琴師再一次帶離宴廳。
姬纥重複道:“鏡妖,為什麼替你賣命?”他緩緩擡頭,那雙墨黑的眼睛凝視着上首的長公主。
李成璧低頭輕笑一聲,漫不經心道:“那又不是什麼厲害東西,去捉幾隻來不就好了?”
“鏡妖不多見。”他平鋪直叙道。“捕妖人也不多見。”
李成璧微微皺眉,但面上還是笑着,道:“為了畢卿與聞卿,這點代價還是相當值得的。”
姬纥平靜道:“有許多更好的方法。”
從姬纥開口起便一直低着頭的畢然之冷笑一聲。
李成璧面上已經顯出一絲不愉,但并未發作,而是将話題扯開去:“說起來也許姬卿不相信,但我偶爾會做些有意思的夢。”她理理鬓角,低垂目光似乎真的在回憶。“前幾月我夢有山海司中的大能可來助我一臂之力,夢中細節栩栩如生,便按照夢中指示布置此局,沒想到竟真的能夠與畢卿和聞卿相結交,真乃幸事也。”
聞藏偏頭看畢然之一眼,臉上的表情顯然并非深信不疑。反倒是姬纥若有所思地不再追問了。
“好了?沒有别的問題了?”長公主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要是還有人再要打斷全尚京城最好的一班舞姬的舞蹈,我定要誅他三族。”她玩笑般說道,話中卻有不容置疑,昭示今晚所有關于妖的話題的終結。
餘下的時間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隻有畢然之并不感興趣的皇室秘辛與邊關奇事。聞藏倒是在邊上聽得認真,不時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似乎對于人世又有了番新的了解。當然,姬纥并沒有參與其中的任何對話。他隻是如雕塑般坐在那裡,沉默思考。
畢然之幾乎什麼都沒有聽到,隻用目光死死鎖着正在說話的人,往往是李成璧和穆林。他不想在李成璧面前過分地展露情緒,可他悚然發現這幾千年來用漫長無趣的時光修養出的從容在此時失效了。他在姬纥面前像是又回到了年少時候,那時的他尚且急迫,真誠,毫不隐瞞。
夜深露重時,宴會方才結束。畢然之在姬纥與穆林都離開後,才向李成璧行禮告辭。
待到緩步走出廳外,他對聞藏說:“你先回去,不必等我。”
聞藏觑見他的臉色,似乎也心有所感,什麼話都未多說便點頭離去。
畢然之轉過身。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年少時的回憶沒過他。
他輕聲喚道:“姬纥。”
不遠處那個隐在陰影裡的身影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