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鳥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活了三千多年,已經看遍這世上的所有人與事,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夠讓他泛起怒火——直到他又一次面對姬纥那雙波瀾不驚的墨黑眼睛。
“姬纥,你以為她還有多少年能活?”畢然之的語氣很重,眉眼壓得極低。他氣勢洶洶地逼近姬纥,強迫那雙墨黑的眼睛裡映出自己的身影。“最多五十年。五十年不過眨眼而已,讓她活在女兒随時可能醒來的期望之中不好嗎?”
見姬纥不語,畢然之冷哼一聲又接着說下去:“原本她還可以在這人世上勉力活下來,每年多燒些紙,安慰自己阿昭已經西上極樂,她們終将在天上團聚。可如今這僞神一攪和,讓她心生了與女兒在地上團聚的癡念,你若真現在就告訴她,榻上躺着的并非她的女兒而隻是一個傀儡,她豈不是再也活不了了。”
他牢牢盯住姬纥的雙眼,擲地有聲地诘道:“姬纥,你要就這樣看她死掉嗎?”
竹林間恰到好處地蕩過一陣風,竹葉簌簌聲如一曲悲涼入陣,更壯幾分畢然之的氣勢。
姬纥表情未變,隻微微歎了口氣。
“五十年,凡人半生,對凡人與此人身邊的諸多人事來說,意味良多。”姬纥靜靜開口。他語氣平緩,并未被畢然之的氣勢影響分毫。“況且,雖期望是好事,但五十年徒勞的期望就未必了。”
畢然之皺眉,還想反駁,隻聽姬纥又問:
“你難道就不曾體會過嗎,然之?”
他的雙眼坦坦蕩蕩地直視畢然之,并不知道自己才是畢然之那徒勞期望誕生的源頭,也不知道畢然之亦曾為他而拜求過虛妄神佛。神鳥對神佛的鄙夷,大約也是自那千年徒勞的期望而起。
畢然之望着姬纥的眼睛,忽然啞口無言了。
又一陣風吹過,樹影搖動,三個身影倏地自夜色中閃出,打破了兩人間的僵局。
聞藏一馬當先地跑來,謝如虛與穆林緊随其後。見畢然之的視線掃過自己黑袍上蹭到的塵土,穆林聳聳肩:“我自己翻進來的,可沒人抱我進來。”
聞藏奇怪地看穆林一眼:“你又不是翻不進來。”
謝如虛則直接無視了穆林,開門見山道:“總算找到你們了。真的複活了嗎?”
姬纥搖頭。畢然之解釋道:“确實有一個和黃夫人的女兒一模一樣的東西躺在那邊小屋的榻上,不過是個低級傀儡,話都不會說,隻能一直躺着。”
“傀儡?”聞藏眨眨眼,疑惑道。“這是什麼術法?一般是什麼妖才會?”
“是不是手偶成妖?”穆林搶答。這些天見了不少妖,他已經差不多理解了術法運行的大緻規律與準則,自然而言提起和傀儡最接近的東西。
“物件沒那麼容易成妖,我們之前遇到的鏡妖和工具妖都非尋常。而手偶妖……”畢然之有些好笑道。“連我都沒有見過。”
“猴妖?聽說有種猴子的手指特别靈活呢,據說它們可以操縱木偶。”聞藏興緻勃勃地猜道。遇上與術法相關之事,他總是樂意多加鑽營。
“有可能。”畢然之道。“傀儡術法并不常見,我雖見過不少傀儡,但并沒有見過任何會施此術的妖。畢竟傀儡師都極其謹慎,不願露出真迹。”
姬纥亦搖搖頭。
正當衆人毫無頭緒之時,許久沒作聲的謝如虛忽然開口了:“會傀儡術法的妖……我認識一個。”她心事重重地皺起眉,似乎在心中衡量着某一種可能性。
“嗯?”聞藏驚道。“是誰?我也認識嗎?”
“……不知道。”謝如虛簡短答。她轉向畢然之問道:“我沒記錯的話,低級傀儡無法長時間儲存妖力,創造它的傀儡師若想要傀儡不露出馬腳,必須時時為其補充妖力。我說得對嗎?”
畢然之勾了勾嘴角:“看來你認識的那位傀儡師對你和盤托出了不少内情。”
“我們私交不深。”謝如虛皺眉睨畢然之一眼,道。“但我……了解他。”
說完這兩句似是而非的話,她并沒有解釋的意思,也不點明那傀儡師究竟何人,隻是接着道:“既然如此,若我埋伏此處,便有機會抓住罪魁禍首。”
畢然之不贊同道:“但我們不知道下一次補充妖力的時機是什麼時候,也許是今日,也有可能是三日後、五日後,或是十五日後。”
“那便埋伏三日、五日、十五日。”謝如虛冷冷道。
事關重大,她必須要知道,那個人是否已經成為了巴神和祂背後之人的走狗。如果連他也……那麼她必須重新謀篇布局了。
“計劃有變。”謝如虛面上生出厲色,目光掃視衆人,最終停留在聞藏身上。她思忖片刻,不容置疑道:“聞藏與我埋伏此處。畢方,你與姬纥穆林即刻前往城外。”
畢然之挑眉:“為什麼?城外怎麼了?”
謝如虛的視線移向城外方向,思緒在方才三人在畢然之姬纥離開之後所見到的那一幕上轉了一圈,冷聲擲出四字:“妖群騷亂。”
“什麼?”畢然之瞳孔驟然一縮,連姬纥面上都露出了幾分驚詫。
在畢然之不可思議的注視下,現任山海司司首從容不迫地發号施令:
“是時候做點你擅長的工作了,畢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