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藏眨眨眼,神色中閃過一瞬的狡黠,似乎姬纥的問題讓他覺得興味十足。他略微回憶了一下,道:“大概五百年前,我剛開靈智的時候被師父在南山撿到,聽說他來南山之前一直在閉關養傷,好像也是閉關了五百多年。我一直跟在他身邊修煉,也順理成章地入了山海司。後來我聽說他開始四海遊曆,偶爾也幫止戈司處理一些大事。我是這百年才跟着他一起雲遊的,所以也不清楚他之前經曆了什麼事。不過師父在我面前一直都是那個樣子,面對外人的時候總端着架子,對内很護短,也教我很多術法上的東西。不過非要說的話,師父最近倒是有點不太一樣了。”他摸了摸下巴。“他以往總是藏着情緒,一副什麼都影響不了他的樣子,最近誰都能看出來他經常心神不甯的。”
他忽然睜着那雙好奇的圓眼睛看着姬纥,問道:“莫不是因為遇到了姬先生你?”
姬纥神色微動,拿起茶杯啜飲一口,并不回答聞藏,隻是問道:“他閉關養傷?什麼傷?”
“是舊傷,之前一直沒好。師父說當時受傷的時候手上還有件要事要做,一直拖着沒有好好養傷,到後來越拖越嚴重,事也沒做成,才幹脆找了個機會閉關百年。”聞藏老老實實答道。
姬纥在心裡記下這筆:真是亂來。他以往教導畢然之時便告訴過他要保全好自己,怎麼如今他教給他的所有東西都被抛之腦後了呢。
聞藏見他神色沉沉,便問道:“姬先生為什麼不親自去問師父呢?以你們的交情,師父肯定很願意和你講講這幾百年山海司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交情?”姬纥低聲重複了一遍。
聞藏點點頭,道:“山海司有自己的史傳,姬先生可能不清楚,因為現在這本史傳是七百年前才開始整理的,每一個進入山海司的妖與人的第一課就是通讀史傳。而山海司史傳第一冊第三篇,霖水之亂,通篇寫的便是你和師父的名字。”
姬纥心念一動,忽生出一種難以捉摸的異樣情緒。
他自始至終隻以為自己是個盡忠的戰士,無愧于山海天地,卻未曾期許過在他死後,依然有曆史記載了他的名字,依然有人在心裡書寫了他的墓碑。甚至在未來近乎永恒的時光裡,他終将朽敗的名字将與不朽的神鳥一道并行于史書之上,以證夏蟲螢火亦不遜色于盈虛月色。
他失神了片刻,在一個短暫的瞬間原諒了畢然之将他強行帶回這人世間的魯莽。直到聞藏投來的疑惑目光無法再被忽視了,他才終于回過神來,低頭飲一口茶,淡淡道:“我隻是覺得他有些不似從前了。想來這千年來他已曆經了些世事,有了些改變,才想着問問你他近年如何。”
“那可是兩千年,姬先生,足夠海枯山平。什麼東西都是會變的,何況是師父呢。”聞藏坐直身子,認真道。“但自我五百年前認識他起,師父就沒有真正變過。他一直那麼固執,戀舊,認定的事情絕不會改變。我偶爾覺得他時常在以一副自如的假面來遮掩心中惶然,但我又不知道那種惶然來自什麼地方。也許我還是太年輕了……”
“又或許,這是師父專門留給你的謎題,姬先生。”聞藏眨了眨眼,圓眼睛中閃爍着與他的年齡不相符的光芒,恍惚間令人覺得那其中投射出一線能夠照亮一切人心幽微之處的日光。
姬纥微微一怔,忽然回想起畢然之前夜絕望而瘋狂的神色。他不清楚自己的命在畢然之眼裡算什麼,也不懂為什麼畢然之無論如何都要他活下來:那是一道千年的謎題嗎?但在神鳥紅似滴血的雙眼與絕望催動的妖力中,他确實曾在某一刻感到無解的迷惘與堅冰似的哀傷從灼痛他全身的火焰中沁透他的皮膚。
“他現在在哪裡?”姬纥冷不丁地問。
“師父嗎?他一早上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裡,說是去尚京城之前還有一些事情要解決。”
“尚京?”
聞藏點頭:“師父和如虛姐都覺得巴神一事涉及到大鄒朝局,正好穆将軍同意引薦我們,所以便定下了一日後啟程去尚京。本來說是今天等你醒來便啟程的,但師父說他還有件事沒有處理完,這才往後推了一日。”
姬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謝謝你,聞藏。”停頓一下,他又擡起補上一句:“你是個天賦異禀的好苗子,比我見過的所有妖都要更有術法天賦,也包括畢然之。你定會有所成就的。”
他不甚熟練地扯了扯嘴角,但他想他大概做得有點太難看,讓對面人一下子惶恐地挺直了脊背。
“不、不用謝……啊不,謝謝誇獎,姬先生。”聞藏結巴起來,唇舌好像失去了控制,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鼓動。“那、那你早點休息吧,明天就要啟程了……”
“不用。”姬纥微微颔首,打斷他的絮叨。他從小幾前站起身,配上雙刀,淡淡道:“我知道他去了哪裡,現在去找他。”
聞藏想攔他,口中急急說道他方才恢複些元氣,現在不應當出門去吹冷風,又說畢然之定會奚落他連個人都顧不好,兼露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仿佛一隻濕淋淋的小狗。
但他當然攔不住已有決斷的姬纥。姬纥隻是輕輕拍了拍聞藏的肩膀,漆黑的眸子并不因聞藏的挽留而起一絲波瀾。
“我會盡快回來的。”他道。“此事,須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