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裴姑娘那樣的女子,長到這般大,怕是連這大街上的石闆也不曾踏過幾回。”
“原來你是怨你身為女子......”
季舒白得出結論,然而宋瑾并不贊同:“你說錯了大人,我不怨我生為女子,也不怨我生為家奴,我怨的是科舉不許女子參加,我怨的是為何要允許蓄奴,我怨的是為何我明明可以用銀子脫籍,卻偏偏被人刁難。”
“自打洪武皇帝登基以來,遷徙人口,開拓土地,百姓也算安居樂業,至少不必再受兵荒馬亂之苦。可是如今呢?皇子受封,動辄上萬畝土地的賞賜。我倒要問問大人,一夕之間從自己擁有土地的耕農變成租種皇家土地的佃農,換成是您,作何感想?”
宋瑾大段的質問與抱怨,季舒白卻沒有了聲息,隻有白慘慘的雙唇在發着抖。
“大人,你到底是守護一方百姓的清官,還是鞏固皇權的奴才,你想過沒有?”
“稅銀,并不隻是帝王家享受所用,”季舒白的聲音又緩又顫,說的話似乎連他自己都不信,然而他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當初沿海倭寇戰事不斷,如今建州女真蠢蠢欲動,塞外土蠻又時刻觊觎,你以為那些稅銀隻是用來享受的麼?”
“我不知道這些,但我知道一點,一個人一旦獲取到足夠多的權利,他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鞏固權利,而不是為他人謀利益。這是權利的詛咒,從古至今無一例外。我大明王朝,從人人都有土地到上萬耕農失去土地,也不過百來年而已。這當中怎麼能說沒有你們的功勞,海大人為何至今不得重用?不就是不肯同流合污麼,以至于連首輔大人都容不下他。大人也是進士出身,不知道看到今年的狀元變成榜眼心中作何感想。幾十年寒窗苦讀終究比不過一個首輔的父親。我猜,季大人你也很害怕吧?害怕丢了烏紗帽,害怕族人不再以你為榮,害怕給列祖列宗的臉上抹黑,害怕遭人唾棄,遭人排擠,害怕幾十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夠了!”
宋瑾的話像是一道雷擊在季舒白的心上,那些暗戳戳的手段,他比宋瑾知道的更透徹。若說不曾親眼見過耕農佃農的苦尚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對于蕭良友的經曆,不可謂不心痛。
寒窗苦讀數十年,一朝揚眉,卻要讓位與人,從狀元滑落到榜眼,誰能甘心?
“為官也好,為奴也好,男子也好,女子也好,誰人沒有委屈?誰人沒有難處?可又有幾人像你這般不擇手段。”他依然在為他們辯駁。
“大人是要我做個好人麼?殊不知這做好人也是有條件的。我若是有錢,便廣開粥廠,到處施粥,那些乞丐定認我為活菩薩。我若是深宅大院的主人,我一定善待奴婢,叫她們吃飽穿暖,讓她們對我感恩戴德。我若是為官,也會想做百姓的青天。可是我能麼?我沒錢,還是個女子,我不能科舉入仕,我自己還要靠别人的施舍才能存下脫籍的銀子,如何去做别人的菩薩?我身為女子,身為奴婢,在這世界便隻能依附他人活下去。大人那日沒有殺我,我便認大人是個好人,可是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想過要殺任何人,大人會覺得我是一個好人麼?”
“大人身為同知,明明可以做我的菩薩,助我脫籍,可結果呢?還不是撒手不管,逼得我不擇手段。大人那日若是聽了柴大官人的勸,我又何必出此下策,平白惹人厭恨。”
季舒白頹然地坐倒在石凳上,不知該如何去回答宋瑾的問題。
宋瑾深知這世界很難感同身受,她從996是福報的世界來到這蓄奴成風的世界,若是世人皆有同情之心,這些現象都不會存在。
現實是不論是二十一世紀的現代,還是十六世紀的封建大明,大家都沒有那麼多的同情心,尤其是既得利益者們,季舒白身邊的青杉何嘗不是一個奴呢。
半晌,季舒白從石凳上起身,也不說話,隻是木然地往外走去。
“季大人......”
宋瑾發洩了怒氣,眼下看着季舒白的樣子,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
季舒白放過她是很容易的事情,收拾她更是容易的事情,可是眼下季舒白雖然有所動搖卻一聲不吭,宋瑾拿不定主意。
“你先留在此地,我還要回衙署處理公務。”
“季大人......”
季舒白不再言聲,隻是頹然地往前走去。
宋瑾心裡發急,畢竟關了自己幾日,季舒白就破了局,眼下她是一點優勢也沒有了,甚至很可能剛剛嚴重得罪了他。
“季大人......”
季舒白依舊沒有回頭,宋瑾心裡慌亂起來,鼻頭一酸,眼淚不争氣地湧上來。
她不能再等了。
宋瑾掃了一眼周圍,亭子外面便是荷花池,暴漲的湖水讓池塘看起來像一張深淵巨口,宋瑾計上心頭。
“季大人,是你殺死我的!”
季舒白正往外走着,忽聽背後一句奇怪的話,待要轉頭看時,便聽見撲通一聲,平靜的湖面上濺起高高的水花,一隻纖細的手臂在水面揮舞了幾下,漸漸沉入水底。
宋瑾跳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