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城眼睛不住地往院子裡瞥,秦斯禮書房裡亮着燈,正室和旁邊的三間耳房也沒亮光,秦斯禮肯定在書房。
“百花宴結束了,郎君在裡面吧?我進去禀事。”
寶蓋依舊攔着,“你是老太太院裡的大丫鬟,我是郎君院裡的貼身小厮,老太太有話說,你告訴我,我進去禀報,有何不妥?”
“我為何見不得郎君?”竹城反問,“郎君若是有正事,你便說有正事即可。遮遮掩掩,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郎君豈是你能議論的?”寶蓋提升提高了一度,“郎君正在會客,重要客人。”
“會客不都在外書房和前院的廳堂嗎?哪有在内院裡會客的?”
寶蓋被竹城這一通話問下來臉都紅了,“這是郎君的事,你管這麼多幹什麼?”
“郎君見了誰?你支支吾吾的,完整話都說不出一句。”
寶蓋扭頭,剛才是他端茶倒水伺候着秦斯禮迎客,小聲說:“郎君在書房裡會見……新縣令。”
這麼一說,竹城明白了,新縣令是女子,在内院裡會見女子,還是會見縣令,哪一個點說出去都不得體。
“老太太讓我過來問新太爺的事,你知道多少?”
院子外門口聒噪,院子内書房裡靜悄悄,隻聽得到香爐裡熏香燃燒的聲音。
徐圭言突然從夢中醒來,意識朦胧,轉頭悄悄将目光落在了坐在椅子上的秦斯禮,他斟了杯茶,慢條斯理地喝着。
過了片刻,溫潤的聲音傳到她耳中。
“縣令還要在榻上躺多久?”
“你這榻,不錯,”徐圭言閉上眼回應了一句。
“這是從波斯帶回來的。”秦斯禮的聲音不溫不火,什麼情緒都沒有。
徐圭言“嗯”了一聲,還想睡下去,打了個哈欠,“怎麼不拿床被子來?”
秦斯禮放下手裡的茶,看向徐圭言。她說完那句話便又睡了過去,呼吸聲沉重,秦斯禮冷着臉站起身,推開門便走了出去。
院子門前寶蓋正和竹城争論着,秦斯禮聞聲而去。
“吵什麼?”
兩人看到秦斯禮,一齊作揖,解釋了來龍去脈。
“老夫人問你新縣令的事,你就說姓徐,從長安來,其他的話不可多說。”
竹城不明白為什麼秦斯禮要隐藏新縣令名字的原因,但也沒有反駁的主子的份兒,隻是留了一個心眼子,“郎君,老太太那邊我走不開太長時間,先回去了。”
“好。”
竹城才走了幾步遠,就聽到身後秦斯禮對寶蓋說,“找幾個丫鬟來,送客,”她聽到後腳步頓了頓,片刻沒猶豫,還是不住腳地往回走。
“郎君?咱們真的要把縣令送走啊……?”寶蓋為難地說,“這可是縣令……”
秦斯禮沒管那麼多,讓丫鬟用被子包裹住睡着的徐圭言,扔到轎子裡往徐宅送去。一通混亂下來,秦斯禮才回到正室休息。
丫鬟伺候完秦斯禮梳洗後便退了下去,留寶蓋一人在屋裡伺候。
“郎君,咱們這麼做不好吧?今兒個不少人都想巴結徐縣令呢,您就這麼把人推出去了,不合适吧?”
寶蓋轉身把茶杯遞給秦斯禮。
秦斯禮接過來倒是沒立刻喝,杯子蓋沿着茶杯轉了一圈,似乎是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沉着聲對寶蓋說:“明日你準備一個拜帖到顧府去。”
“好,”寶蓋忙活着手裡的活計。
火燭熄滅,秦斯禮躺在床榻上久久不能入眠。徐圭言和秦斯禮應該是仇人才對,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可是,徐圭言表面雲淡風輕,就連秦斯禮自己都是百感交加,純粹的恨早已變得面目全非。
當初秦家抄家流放之事,也有徐圭言一份“功勞”。
衆人不知秦家向徐家提了親,隻不過徐家看中的是秦家長子秦斯梧,奈何天不遂人願,這門婚事最終落在了秦家最不讨喜的秦斯禮的頭上。
當時秦家大當家的是秦行簡——秦斯禮的父親,秦行簡時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是當朝宰相。
與宰相聯姻,雖然攀扶不上最優秀的長子秦斯梧,但能秦家聯姻,乃與有榮焉。
聘禮送到第二日,就出事了。
宮廷政變打亂了一切,秦家選錯了皇子,一敗塗地。
與秦家有關的人都無所不用其極地洗清自身,更别剛和秦斯禮訂下婚約的徐圭言。
出事前後幾日,秦斯禮還有自由身的時候,他在街道上與徐圭言匆匆見過一面。
她目光中沒有任何同情,他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最後,徐圭言還是化為一把刀,狠狠地刺到他心裡。
大名鼎鼎的《讨秦檄文》,聞名天下,出自于連中三元的女狀元之手。
是秦斯禮未過門的妻子——徐圭言的手筆。
他恨她,恨不得将她骨頭一寸一寸捏碎、再生吞下去才解恨。
萬人都可以踐踏他,踐踏秦家,但是她不行,徐家不行。
父親秦行簡卻毫不在意,“你炙手可熱的時,徐家貼上來;你挫骨揚灰之時,徐家也會落井下石。”
秦斯禮知道,可他始終都不敢相信,為什麼徐圭言會這麼做。
“不,她不是那種人。”
在黑漆漆的牢獄之中,秦斯禮咬着牙說,“絕對不會是她寫的,她肯定也是被逼的。”
秦行簡哈哈大笑。
秦斯禮不奢求徐圭言和他一同受苦,但他希望,她能袖手旁,不為權勢所左右。
他幻想着,寫檄文的人不是她,她是被迫的。徐圭言從心底裡,是尊重他,念在兩人的感情上,她心不會那麼硬。
可現實和徐圭言給秦斯禮狠狠一擊。
“秦斯禮,你可認罪?”
一想到這裡,秦斯禮便忍不住咬着牙,手握成拳微微顫抖着。
他有什麼罪!?
成王敗寇,她徐圭言不會不明白。
黑暗給了陰暗情緒一個出路,秦斯禮坐起身來,大口呼吸,他好像剛從水裡撈上來的人那般。
“郎君,郎君!”寶蓋在門外小聲叫了幾句。
秦斯禮情緒抑制不住,顫抖着手下了床,拉開了門,表情猙獰。
“怎麼了?”
“劉縣令,他來了,他在後門,說有要事相求,”寶蓋看到一身汗的秦斯禮也慌了一下,“郎君,你怎麼了?”
秦斯禮搖搖頭,沒說話,轉身拿了件衣服便和寶蓋一同往後門走去。
門一開,劉縣令,劉謙明滿布愁容的臉出現在眼前,還沒等秦斯禮開口,劉謙明便跪了下去,拉着秦斯禮的手不肯松開。
“秦公子,秦郎君,救救我,求你救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