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有風透過窗縫将淡青的床幔吹起一角。
蠟燭燃至一半,噼啪幾聲,此時燭花爆裂,順着燭身緩緩淌下,帶來一陣又一陣的戰栗。
蕭苓微仰着脖頸,等回過神來,眼睛裡蒙着清透的水霧,看向他時卻恢複了以往的清明。
他眼尾泛起薄紅,勁瘦有力的手緊緊擁着她的後背。
見他這般模樣,蕭苓莫名想起席間見到的野狼,透着危險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能拆她入腹。
她一時心慌,腳往後退一步,卻被趙景之察覺到反倒抱的更緊。
蕭苓身子僵住,一動不敢動,後背生了層薄汗。
下一瞬,她感到耳緣微癢,噴薄着他不容抗拒的氣息。
“對于你上回無端毀諾,本世子已經略施小懲。既然如此,這塊玉你便好好收下,若是再丢了,我也無法保證下次還能撿到。”
趙景之起身對上蕭苓的雙眼時,鼻間還彌漫着她發髻上淡淡的桂花香氣。
洶湧浪潮總有平息的時候。
他的唇角噙了抹笑,目光略有深意。
其實趙景之樣貌生的極好,尤其是這一雙眼,恰到好處的深邃。可若是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卻有些陰沉。
蕭苓錯開他的視線,想起此行的目的,終究還是開口道:“時辰不早了,世子若無其他吩咐,我便回去了。”
話音剛落,趙景之便松開了手,與她隔着一步距離。
同時手指勾着玉佩上的紅繩,流蘇舒展開來,散發着瑩潤的光。
蕭苓想起他方才拿着玉佩做了什麼,長睫不由得一顫,但還是匆匆接過道了聲謝。
她如蒙大赦轉身欲走,可郁積已久的氣還未從胸腔呼出時,耳畔又傳來一聲低音。
“蕭姑娘。”
帶着幾分缱绻,又帶幾分薄情。
總之,與她先前聽過的都不太一樣。
蕭苓不敢繼續深究,隻能停下腳步,卻未曾回頭。
“世子還有何事?”
若她回頭便能看到趙景之伫立在光影下,半張臉隐匿在陰暗中,燭影在他面上躍動着,描摹着他如峰巒般的鼻梁。
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冰寒。
“蕭姑娘就沒什麼想問本世子的?”
要問什麼?
有太多疑問萦繞在心頭,譬如三年前,又比如現在。
但她不知從何問起。
“沒有。”
蕭苓呼吸發緊,手指緊緊攥住玉佩,距離那扇門僅有一步之遙,但她還是硬着頭發等他答複。
似乎隻要走出這扇門,她便與他,再無瓜葛。
“蕭姑娘沒有,本世子卻有一句話要問。”
趙景之的聲音極低,似浪潮般向她劈頭蓋腦襲來。
“我給你準備的這場戲,精彩麼?”
——
等那桂花香消弭許久後,初杭才推開門。
一進來便看到趙景之坐在案幾旁翻着書,紙張泛黃,而烏發未挽傾瀉在肩旁,倒有幾分桀骜不羁。
他走上前去,将黑木托盤擱在案幾上,碗中褐色藥汁散發着苦澀味。
“禀世子,人已經送出去了。”
他一直守在門外,悄悄跟在蕭苓身後目送着她坐進蕭府的馬車裡。
“嗯。”
趙景之翻過一頁,心思卻不在眼前的字上。
他不知為何心裡瀕臨瘋狂,或許是想起蕭苓最後微顫的背影。
對于他的問題,她走的很幹脆,什麼話也沒說。
不急,來日方長。
他有的是時間慢慢耗。
這般想着,趙景之的手指無意識叩着紙面,紙張薄脆,發出些許聲響。
初杭看着尚在翻湧的藥汁,想起大夫當時的囑咐,思量再三,還是開口道:“這方子,世子少碰為好。”
趙景之瞥了他一眼,極具壓迫性,還未開口就把人吓的冷汗涔涔,随後端起碗一飲而盡。
也許是罕見的苦澀,眉心微不可見的出現了道刻痕。
初杭不再言語,遞塊幹淨的巾帕給趙景之,隻是低頭一瞧,卻不由得心驚。
世子的手傷痕深可見骨,可偏偏沐浴時還見了水。
再這樣下去,非要廢了不可。
初杭正要去找東西給趙景之包紮時,卻被趙景之叫住。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淡漠疏離。
“不必,留着這傷還有用處。”
——
天剛蒙蒙亮,蕭府便喧鬧起來。
太子納良娣,若按祖制,規矩流程繁複。可皇帝給的時間太過倉促,即使蕭家馬不停蹄去籌備,總有疏漏之處,鬧的是雞飛狗跳。
東宮已将嫁衣送來,并由内侍通禀太子儀仗黃昏将至。
落在旁人眼中,蕭家兩女皆嫁入東宮,是無上榮耀。可隻有蕭淨知曉,這不過是皇帝牽制蕭家的手段。
昨日的事情一幕幕在他腦海回演,多年征戰的直覺告訴他事情并不簡單。
可聖旨已下,誰也不敢抗旨。
隻能将此事交由母親與陳氏去操辦。
阖府上下皆喜氣洋洋,盡眼望去,皆在張燈結彩。
蕭苓夜裡回來的晚,隻在晨曦漸起時小憩了一會。此時倦意正濃,被人驚醒,眼底泛起層淡淡的青翳。
“姑娘,大事不好了,老夫人房裡的秋雲将先夫人的那擡箱子給拿走了!”
那箱子裡裝的是當年柳氏進門帶的嫁妝。
事發突然,流雲匆匆推門時,蕭苓正起身換了件高領襦裙。
主仆二人匆匆穿過遊廊,趕到庫房門口。
在路上蕭苓已經得知來龍去脈,無非是老夫人崔氏覺得母親過世,與其讓帶來的嫁妝擱置生灰,倒不如給蕭柔的妝奁添色。
秋雲是老夫人身邊頗為得臉的丫鬟,正捏着禮單指揮着仆婦收拾金銀細軟,見到蕭苓二人過來,面露訝異,但還是按着禮數福了福身子。
“大姑娘怎麼過來了?”
蕭苓沒有理會,目光在地上擺着的箱匣掃視着,終于在不起眼的廊柱下瞥到一個略帶陳舊的木箱。
那正是母親留下來的。
她依稀聽老嬷嬷說過,母親外家是沒落的柳氏,想來帶來的陪嫁也不是凡品。人一去世,老夫人便讓人把她的遺物該燒的燒了,值錢的全充到庫房去了。
“聽說祖母要讓人把我生母的東西添到二姑娘的嫁妝裡?”
她的眉眼微擡,語氣帶着平日裡少見的威嚴。
秋雲頓了頓,瞥過去的目光夾雜着些許探究。
這位大姑娘性子向來溫婉,很少疾言厲色,她還是第一回聽見蕭苓這樣說話,心裡不由得古怪起來。
“這是老夫人的吩咐,放着也是放着,落了灰也不好看……”
蕭苓聽出秋雲搬出老夫人的身份壓她,黛眉微皺。
“這是祖母的意思,還是母親的意思?”
這個“母親”自然稱的是陳氏。
但話又說回來,不管是誰指使的,這個箱子最終還是要落在蕭柔手裡的。
“時辰不早了,奴婢等會還要回去複命,恕奴婢失禮。”
再過有半個時辰就是吉時,還差最後一箱她就完成差事。
秋雲不欲糾纏,雖說拿人家生母的嫁妝,說的不好聽就是搶,但這是老夫人下的命令,她也沒法違抗。
何況蕭苓是個好脾氣的,又有兩分怯懦,隻要老夫人發話,她不敢不從。
誰讓老夫人最疼的就是二姑娘蕭柔呢。
可是她想錯了,蕭苓平日裡逆來順受隻是不想糾纏,不想陷進無謂的争端裡,但這是母親的遺物,她不可能拱手相讓。
“這個箱子,不能動。”
蕭苓對流雲一瞥,流雲心領神會要去搬,卻被兩個仆婦跟一道厚牆似的堵住,已經率先從地上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