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很痛。
輻射熾烤讓皮肉一寸一寸裂開,骨骼受到大氣壓迫而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響聲,他艱難地睜眼,隻看到視窗外一片暗黃。
暗黃色,裡歐尼斯星域安克森端點星空氣的顔色,空氣裡百分之二十五濃度的星碳讓整顆星球常年置于一片濃郁的昏黃之中,根據聯盟科學院的研究報告,一個健康的銀河星域裔成年人最多暴露在其中三個星時就會因輻射與大氣壓迫而死。
阿洛伊斯用盡力氣動了動手指,開裂滲血的皮膚被黏膩地拉扯。
他的視野已經開始模糊,這代表他正在因為輻射失去他的視力,喉嚨發癢,不知是因為輻射病還是失血過多,大腦也開始昏沉滞澀。
“在安克森星呼吸就是在進行慢性自殺。”
他突然想起此次臨行前在赫汶中心港休整時跟艾納爾談起的玩笑話,艾納爾當時正忙着應付上一場大捷後遺留的彙報文書,聞言也隻是從報告裡分出一個眼神給他。
“不過呼吸本來就是慢性自殺,”他朝對方眨了眨眼睛,“壽終正寝也不過是一場緩慢氧化。”
“萊特軍團長對寫詩感興趣的話戰後我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讓你進聯盟大學文學研究院。”艾納爾重新将視線移回面前的報告,擡手切換了下一份文書。
“不了,”他輕笑着把腿搭在茶幾上,沒骨頭似的往沙發上一躺,“我還是更喜歡待在前線殺蟲子,迦文軍團長。”
阿洛伊斯咳出一口血沫,身側監測駕駛員身體狀況的紅光瘋狂閃爍。
他所駕駛的機甲緩沖翼在戰鬥中被摧毀,機甲在穿越大氣層墜落地面時承受了巨大的沖擊力,機體升溫解體百分之八十六。阿洛伊斯呼吸急促,緩慢地移動手指,用盡力氣摁下操作台上的指令按鈕,面前的視窗被空氣中的沙礫敲打得嘩嘩作響,依舊毫無反應。
看來在機甲解體的同時他也失去了它的發信功能。
視線愈發模糊,他閉上眼睛,艱難扯出個苦中作樂的笑來,落地沖擊後的耳鳴仍在持續,渾身上下沒一處骨頭不在疼痛。
他——阿洛伊斯·萊特,聯盟第十九軍團軍團長,服役二十五年,參與過近千場大大小小的戰役,受過最嚴重的傷是被蟲子的燃燒液轟掉了半邊身子,為此在聯盟軍醫院躺了整整半年,他受過無數傷,但他都活下來了。
但這回,他好像真的要死了。
他突然又從疼痛中分心想起那天下午的事,他所率領的第十九軍團在艾納爾的駐地赫汶中心港停靠休整十二個星時,那天所有人都很高興,前線捷報頻傳,蟲族節節敗退,這場曆經幾代人的曠日持久的星際戰争終于來到了最終階段,他們就要勝利了。為此他專門去艾納爾的酒窖裡撬了一瓶對方珍藏的金果酒,作為賠禮他答應下次陪對方參加一次首都星那些他聽不懂的高檔音樂會。
那一個下午他都待在艾納爾位于中心港的府邸裡消磨時間。即将勝利的喜悅情緒讓他毫無節制,大半瓶金果酒都進了他的肚子,起身離開時他已有些微醺,于是在艾納爾送他登艦時,他猝不及防伸手重重給了對方一個擁抱,在星艦港起航的大風與轟鳴聲中拍了拍對方在那一瞬間緊繃僵硬的脊背,跟對方說:“艾納爾,我們勝利後見。”
真可惜,勝利終于要來了,而他就要死了,他沒機會和艾納爾再見面了。
阿洛伊斯擡了擡眼皮,這下他什麼都沒有看到,眼前是一片黑暗,鑒于現在并非安克森星的永夜階段,他明白這意味着他瞎了。
耳畔滴滴作響的警報聲在逐漸變小,他正在失去他的聽覺,痛覺也在逐漸消失,很快輻射病會剝奪他的五感,他将毫無所覺地在安克森星的某一處跟着他的機甲殘骸一起風化成這不毛之地的一抔沙礫。
這其實是一種很孤獨的死法。
“長官——”
什麼聲音?
“長官——”
誰的聲音?
他皺起眉,試圖用所剩無幾的聽力分辨那聲音的方位與來處,但一無所獲,直到感覺那條緊緊勒進他斷裂肋骨的安全帶被割開,自己被人拖到地上放躺,他才意識到說話人就在他的耳邊。
是軍團裡的其他人嗎?他試着顫動嘴唇,迫切地想要詢問來人的身份,想要向對方詢問自己軍團的情況,但一用力隻湧上一口腥甜血沫,他的聲帶已經失能了。
接着,他的後頸尖銳地刺痛起來。
他失去了意識。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身體裡的每條血管不約而同突突突地鼓脹着,骨骼一節一節發出不堪重負的爆裂聲,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在尖銳的疼痛,那種好像要将血肉活活撕開的痛感讓他想要尖叫,但喉嚨又好像被人扼住,讓他無法發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不知過了多久,那種非人的疼痛終于止息,随之而來的昏沉感讓他依舊無法睜開眼睛,惡心感、眩暈感燒灼着他的神經,他好像被人投在火裡炙烤,渾身的血液都跟着沸騰。
他的意識好像一灘漿糊,中途似乎有人掰開他的嘴,給他喂了一些水與營養液,他想要發問,但很快他的意識就堕入了混沌。
他是誰,他在哪裡,他正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