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散去,薛钰看到在榻上蜷縮着的任荷茗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卻隻是安靜地抱住他,輕輕道:“擦擦臉,喝點水罷。”
“你早就知道了。”
“不算早。原本你我已經将運送那毒草的種種渠道禁絕,近日來我卻發現竟有人能繞過重重封鎖将它送進大晉境内,因此才在邊疆多留了幾日,抓到蛛絲馬迹之後又一直追蹤進了京城。是那日晚宴時,我才知道,原是你我做得太好,鎮姊隻好托了滄瀛國主,與血衣侯聯手送進來的。”
任荷茗緊緊閉了閉眼睛,又有淚水落下:“為何不告訴我。”
薛钰輕輕歎息:“鎮姊病痛難忍,這本是無奈至極之舉,她用這東西,已是折堕尊嚴,更不願讓人知道,尤其是…你。我不願再傷她自尊,更不想做背後說人壞話的小人。”
即便,薛钰明知道薛鎮對任荷茗的心思,她也沒有将此事說與任荷茗,诋毀薛鎮。其實她為薛鎮隐瞞任荷茗的事情也并非隻有這一件。任荷茗猛地轉身抱住薛钰,薛钰無奈一笑,慢慢調整姿勢,用錦帕拭幹他的眼淚,又撫摸他的背脊:“你從前不是最喜歡‘人生自古誰無死’、‘死亦為鬼雄’這樣的句子麼,怎麼哭得這樣厲害呀。”
任荷茗帶着哭腔道:“我那是葉母好龍,我如今明白了。”
薛钰輕輕地笑了笑,道:“為什麼?”
“因為不一樣。”任荷茗微微睜開眼睛,失焦地看着對面書架上的無數卷史書,“誰無死也好,為鬼雄也好,死法都是自己選的,沒有遺憾。可是病死,病死實在是太遺憾了…遺憾得說不完。”
“人其實從來都不能選擇自己什麼時候死。”薛钰輕輕說道,“誰無死的戰敗被俘也好,為鬼雄的戰敗自殺也好,和病死一樣,她們都沒能選擇自己什麼時候死。她們選擇的隻是自己怎麼死而已。鎮姊也是一樣。她不能做執政數十年的英明帝王,她就做七年的昏庸帝王。水利,總是要修。裁軍,總是要做。無論誰做,都會成為人怨所鐘,但也隻有她把這個罪孽背起來,後繼者才能開創新的天地…所謂商鞅雖死,秦法未亡,正是如此。”
任荷茗哭紅的晶瑩雙眸看向她:“她屬意你為繼任。”
薛钰頓了頓,道:“我知道。雖然,這不是我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但與我想做的事情并不沖突,我想,事到如今也沒有人比我更合适。”
薛钰向任荷茗伸出手:“我沒有把握。但如果有你陪着我,我無所畏懼。”
任荷茗說:“這也是我從未想過的事情…但是好像也沒有别的辦法了。”
兩人十指相扣,緊緊相擁在小榻上,長久沉默無言,唯有相同的信任和笃定,從這一日起生根發芽,即将成長為為大晉遮風避雨的參天大樹。
薛玄溱滿月後不久,薛钰就再次奉诏令回到了幽雲州。薛鎮為此笑着問任荷茗:“可怪朕麼?”
她病勢發作并無規律可言,發作起來便是痛不欲生,她從不在抽煙的殿閣裡見任荷茗,也總會梳洗更衣,此刻才發作過一輪,伏在榻上無力起身,王仁君還在為她針灸,但衛貴君已經在幫她舉着奏折等她看後批複,這些奏折會由危翳明複核,确保薛鎮不會在病痛之中犯下錯誤。
任荷茗自然搖頭:“不怪。”
任荷茗知道薛鎮是在盡己所能地培養薛钰,且外界傳言都說維明帝是暴君,唯有蘭陵王是能夠拯救百姓的仁王,凡蘭陵王奏請,維明帝無所不允,是如今暴政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也漸漸有了些希望蘭陵王更進一步的聲音。任荷茗知道,薛鎮這是讓薛钰踩着她的脊背建立仁德賢明的名聲。她這樣用心,任荷茗怎麼能怪她。
這些日子以來,薛鎮也每日在暗中召任荷茗入宮,趁她身體還好的時候,将王朝與百官的秘辛和她推演的未來朝政民生大計講述給任荷茗,又親自教授任荷茗批改奏折,傳授一切帝王心術。
薛钰雖然通透,但于朝政之上也缺乏經驗,如今薛鎮惡補給任荷茗,是她時間不夠了,隻能讓薛钰去積累名聲與實地經驗,而把權術之道授給任荷茗,她曾望着任荷茗寫下的要義,微微笑道:“若小五将來有困惑,小茗,你,便是朕留給她的錦囊計。”
今日薛鎮看了十來封奏疏,一一和任荷茗講了她批複的緣由,似乎力竭,擺擺手讓衛貴君和王仁君都退下了。
她看着二人走出殿外,忽然輕輕拍拍身下的床榻,任荷茗便走過去,跪在她榻邊。薛鎮看着他,淺淺笑道:“朕打算…駕崩了。”
任荷茗扶着床榻的手一緊,薛鎮笑道:“别擔心。朕不是真的死。隻不過,朕若是在這深宮中度過朕最後的日子,實在是太沒有意思了。朕想出去逛逛,看看朕治理的這個天下,但若還有皇帝這個身份,便不能了,不如假死脫身來得方便。”
薛鎮說着,眸光清亮地看向任荷茗:“要說這法子還是你給朕想的呢。你放心,這也不是壞事。似朕這等病,治是治不好的。興許遊曆遊曆天下,有所感悟,就會好了也說不定。”
自知道薛鎮病了,任荷茗也問過王仁君,他說這等病自有記載以來,就是不治之症,藥石無靈,極少數的治愈案例都是莫名自愈,或因看破紅塵,或因大喜之事,如此算來,遊曆也的确算作一法。
任荷茗道:“那陛下等等,等阿钰回來…”
薛鎮搖搖頭,道:“不能等她回來了。”
任荷茗有些驚訝:“陛下?”
薛鎮笑笑,道:“如果她回來,朕才死,那麼她一生也擺脫不了殺姊的疑罪,朕将皇位傳給她,也總會有人質疑是她刀兵相挾之故。朕留給她的,并不是一個好接的擔子,能為她減去的麻煩,朕一定要為她減去。”
“可是…”薛鎮要離宮去遊曆天下,薛钰與她恐怕就再沒有相見之期了,她對薛钰如姊如母,任荷茗想,薛钰總還是想要再見薛鎮一面的。